双锦溪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第112章 拂晓,三丫头,顾小敏,双锦溪,笔趣阁),接着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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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强看到了巧姑,他往前一步,双手抱拳深施一礼,“老板娘,不好意思,俺们兄弟几个这么晚打扰您啦。”

“喔,是四叔回来了,您客气了,您们快请。”巧姑把灯笼往脚下的石基路上送了送,又拉着四婶往路旁闪了闪,给四个男人让出一条路,又问:“四叔,您们是路过家门歇歇脚,还是准备住下不走了?”

“俺们准备先住下。”邵强吞吞吐吐:“老板娘,不好意思,俺有话直说,俺们兄弟肚子好几天没进一粒米,麻烦您给俺们准备口吃的吧。”

“四叔,您客气了,您先带着您的朋友去前堂屋坐坐,白天灶堂烧了点劈柴,屋里热乎着呢,俺马上去给您们准备饭。”

一个矮个男子脚步越过了巧姑,把手里包袱甩在肩膀上,表情凝重,语气低沉,“这院里没有男人吗?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女人呀。”

巧姑抿抿嘴角笑了笑,“不是,俺院里有男人,男人还不少呢,刚过完年码头活不多,几个抗力住在后院。”巧姑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在半空晃了晃,“这位大哥是第一次到俺赵庄吧,俺袁家旅店别的没有,就不缺男人,老的少的,只要不嫌弃俺庙小,达地知根的几乎一年四季住在俺家店里。”

“是吗?”矮个子走近堂屋门口,扭着短脖子,用一根手指头挑挑脏乎乎的帽檐,讪皮讪脸,“不会那么简单吧,俺第一眼瞅见妹子,感觉不是一般人,不仅说话干脆利落,你这小模样也惹俺心里欢喜。”

邵强走在最后面,矮子的话音飘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很生气,他想骂人,他扭脸看看走在旁边的婆姨,吞咽了一下口水,把没有窜出喉咙的脏话咽了回去。

“三弟,你不说话不会把你当哑巴。”邵强大脚丫往前一蹿到了矮个子眼前,张开大手掌,“啪”拍在矮子的头上,“咱们兄弟属你废话多,你小子没有结过婚,说话怎么这么荤?”

矮子头上的破棉帽子一下滑落到了他的胸前,露出他毛楂楂、臭熏熏的乱发,他身手很敏捷,大手一挥抓住将要落地的帽子,一眨眼扣在头上,红着脸对着巧姑拱手作揖,“俺,俺错了,大妹子,对不起,俺多嘴了。”

“没什么,再难听的话俺也听过,这算什么呢?”巧姑没有理睬矮子,她提着灯笼擦着他的身边跨进了屋门槛,用马提灯在屋子里照了一圈,“这处房子只有堂屋和西间屋能住人,你们几个住西间屋吧,待会俺让伙计给灶堂再加把火,给你们烘烘炕。”

巧姑说着把马提灯放在屋子正中间的四方桌上,“三位大哥,您们先坐会儿歇歇脚,俺让四婶给你们煮点粥,暖和暖和身体。”

四婶悒悒不乐地迈进屋子,走到锅灶前,伸手从墙窑里拿下煤油灯放在灶台上,她又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

邵强赶紧挤到婆姨的面前,从她手里抢过火柴,“俺来吧。”

四婶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说:“让你的兄弟不要胡说八道,你是知道的,巧姑不是那种人,如果你们无法管束自己的嘴巴,趁早离开。”

邵强低垂下眼神,小声嘀咕:“秋葵你给俺点面子,都是自家兄弟,俺三弟不是坏人,也不是成心惹巧姑娘生气,抽时间你给她解释解释。”

巧姑装作没听见四婶两口子的对话,扭着身子走向屋门口,没回头撩了一嗓子:“四婶,俺去喊醒石头,让他帮您打开灶堂。”

“嗯,”四婶瞥了一眼丈夫,男人身上衣服单薄,里一层外一层,没有一件是带棉花的,破烂的裤腿一绺一绺的,露着脚踝;腰里系着一根玉米叶编制的草绳子,一骨节一骨节接在一起,灰不溜秋,不知扎了多长时间了。

“瞧瞧你们,衣服怎么这么破,冷不冷呀?”

“嫂子,俺们身上的衣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否则俺们无法踏进赵庄,庄子外面有鬼子的岗哨,趁着他们换岗的时候,俺们几个溜了进来。”一个细高个子在屋里转了一圈,挑起西屋门帘往里探探头,“这屋子大炕不小,睡咱们四个大男人没问题,不,大哥好不容易与大嫂相聚,俺们不能拆散你们……”

邵强朝说话的男子举举拳头,“你小子也满嘴跑火车,欠揍。”

四婶气哼哼从桌子上抓起马提灯,一转身窜出了屋子。

邵强把点燃的煤油灯放在四方桌中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双大手在灰不溜秋的脸上上下呼啦着,无精打采地说:“自从俺们失去四个孩子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在她心里俺不是她的爷们,比过路的强点而已。”

“大哥,别说了,咱们哥们几个谁的心里没有一段悲惨的故事?往事不堪回首啊。”细高个子退到了桌子前,把椅子往外扯了扯,“噗通”坐下去,“大哥,俺心里有个过不去的坎,咱们算什么?是逃兵吗?俺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眼兄弟们横尸在俺的眼目前,一流流血水染红了黄色的土地……”

邵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个说话板板正正的男人,身上有股刚毅果敢之气,他身边的三个男人虽然匪里匪气,可,语气带着轻死重义的气节。

年龄最小的那个男子从踏进院子没有说一句话,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两束锐利的光穿过了散发,警惕地瞵视着院井里的动静。

巧姑背对着堂屋站在石基路上,屋里人的对话听在她的心里,她皱皱眉头,这一些人是军人,他们为什么没在战场上打鬼子,跑到赵庄做什么?

细高个子站起身,走到屋门口,他的眼睛上上下下瞟着巧姑的背影,言词不荤不素:“老板娘,您帮俺们兄弟几个打四盆洗脚水吧,劳烦您啦,多一份营生,多一份酬劳,如果您不在意,能给俺们兄弟几个暖暖被窝,俺们也不会提上裤子不认账。”

“老二,你……”邵强想制止兄弟的话已经晚了,他无可奈何地垂下头,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的拳头,满脸腌臜,单等着巧姑发火。

巧姑在石基上跺了两脚,怒不可遏,她真想让这帮家伙滚出袁家,她脑瓜子一转,换了一副笑脸,操起双手抱在怀里,扭扭捏捏又走回到屋门前,肩膀靠在门框上,斜睨着眼角扫视了一圈屋里人,最后,妩媚的眼神落在桌上的煤油灯上。

“吆,这是什么味道呀?酸滋滋臭烘烘的,”巧姑把手帕在嘴巴上挥动了几下,故意装作没羞没臊的样子,“这位长官会说话,您们无论想做什么,是不是应该先付上住店的钱呀?”

细高个子一愣神,很快夷然自若,迎着巧姑走过去,一张脏兮兮的脸靠近巧姑的身体,针锋相投,“老板娘,你的衣服扣子走错门了,露着你的肉了,好香呀,让俺好好闻闻。”说着他支棱支棱鼻翼,狡黠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线缝,他的眼神盯在巧姑的棉袄上,领子开叉处的襻扣掉了,露出里面一件退了色的衬褂,上面缝补着几个紫色布的补丁,那么显眼,他的心里突生一丝怜悯,一个外表光鲜的小女子,生活却如此不易。

细高个子名字卢茗,是山东即墨人,他不是一个卑鄙无耻之人,性格磊落飒爽,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多看巧姑一眼,他不喜欢女人,他当兵两年前成了家,妻子因为耐不住寂寞另嫁他人,从此以后他心里没有了男女之分,他嘴里的话却没有正经,“老板娘,你的眼神也够毒啦,你竟然发现了俺们的秘密,你是想报官吗?嗨,俺忘了,这个世道除了鸠占鹊巢的鬼子外只有匪,俺们哥们几个就是活土匪,你已经知道了俺们的底细,你猜猜,俺们能让你活到明天吗?”

巧姑嗤嗤冷笑了一声,垂下双手抱在腹部,轻施一礼,“这位大哥,您的话是什么意思呀?您想送俺一程吗?那就多谢了。几年前俺就想死,俺自己不忍动手,您不要浪费子弹,别给你们招来没必要的麻烦,痛痛快快给俺一刀,俺感激不尽。”

卢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扭着脖子往后看,坐在桌前的三个兄弟面面相觑,显而易见他们也听到了巧姑嘴里的话。

“老板娘,你什么意思呀?”卢茗明知故问,他被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巧姑震慑住了,同时,他心里突生喜爱,更多的是折服,如此淡定的女子闻所未闻,见未所见,眼前的女孩二十几岁的年龄,说话不卑不亢。

“哈哈哈,今儿认识老板娘是俺卢茗的荣幸,俺先介绍一下俺自己,俺是邵强哥的兄弟,也是战友,今年二十九岁,名字卢茗,俺上过战场,打过鬼子,不怕死,如果您不嫌弃俺身上有兵匪气,以后……”卢茗不好意思地用拳头揉揉额头,“以后,以后你就是俺的妹子,谁敢欺负你,你告诉哥一声,俺替你抻头摆平。”

“好,俺愿意,大哥在上,受小妹一拜。”巧姑再次弓腰施礼,“俺巧姑敬佩打鬼子的英雄好汉,你们等着,俺去让伙计给你们烧水沏茶,俺和四婶给你们做饭。”

矮个子把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屁股离开了椅子,眼睛瞅着巧姑窈窕的背影,“二哥有福了,不到片刻钟认了一个妹子,这妹子真俊,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说话声音好听,像黄莺打蹄。”

院井里,耳房的门打开了,石头揉着惺忪的大眼睛、打着哈欠迈出了屋门槛,正巧四婶拎着马提灯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四婶,天还没亮,谁来了?”

“是住店的,你困就去多睡会儿,你岁数小能睡觉,不用干的陪着湿的卖。”四婶没有停下脚步,直奔院井墙角的玉米秸垛子,弯腰用一条胳膊夹起一捆玉米秸,转身钻进了火房,她一边把马提灯挂在进门一侧的墙上,一边从墙上抓下围裙系在腰上,一边走到锅台前打开锅盖,抻头向锅里瞭了一眼,自言自语:“锅里水够了,做什么给他们吃呢?这么多张口,擀面条,面缸里的面粉不够,”

四婶嘟囔着躬下腰从灶口旁边掏出一个木墩子,一屁股坐下去,捅开灶堂,把几根玉米秸在手里撅折了续进锅底,又抓起风箱上的火柴,“呲啦”擦着火花送进灶堂,火苗舔舐着灶口,映照着她忧心忡忡的脸。

巧姑走近了火房,“四婶,你和四叔去厢房聊聊天吧,你们好几年不见,心里一定有许多体己的话要说,去吧,俺给他们擀面条,再炒个大白菜。”

“哪那可以?还是俺来吧。俺看还是做四碗疙瘩汤来的快,俺去和面。”四婶想说面粉不够,她没说。

“不用那么忙活,这么早喊醒你们,真是过意不去。”邵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火房门口,“俺们去了部队,在部队上待了三年半,秋末前俺们被鬼子打散了,在黄河边上转悠了几个月,然后徒步回来了……本指望除夕赶到……到处都是鬼子,一走又一个多月。”

四婶转身走到案板前,双手摁着案板沿,迟迟不动身,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一溜溜溢出了眼眶,低低哽咽,她尽量上牙咬着下嘴唇,默默忍受着伤心,看到丈夫她想起了他们的四个孩子。

巧姑扯扯四婶的后衣角,低低说:“四叔是去打鬼子了,他没有忘记仇恨,是好样的,您不要给他摆脸色,他们枪林弹雨不容易。”巧姑说着走近四婶,帮她解下腰里的围裙,“四婶,您不要这么难过,看着您流泪,俺心里凄凉凄凉的,四叔能平安回来是好事,你们两口子好好去叙叙话吧。”

四婶掀起衣角抹抹眼泪,“俺不去,他还不如死在外面好,俺替他一个大老爷们脸红,逃兵这两个字俺以前在戏文里听说过,没想到会出现在俺的家里。”

邵强像个犯错误的孩子,老老实实站在屋门口默然无语,他也不知道怎么向婆姨解释。

邵强年岁和四婶差不多大,如果脸上没有一圈络腮胡子,看上去他还要年轻几岁,灶堂里蹿出的火光在他乱头粗服上闪闪烁烁,他的头发不长不短,遮着半张脸,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污垢,通身唯一显眼的地方是他脚上的黑皮鞋,皮鞋露着脚指头,总归那是皮子做的鞋,飘忽着柴火的亮儿。

巧姑走到洗手架前,把手在水盆里沾了沾,又走到四婶跟前,帮她抿了抿额头上的散发,“四婶,您去吧,快去吧,四叔是一个醇厚的男人,他心里不会忘记你,更不会忘记刻骨的仇恨,以后怎么打算,你们两口子还须好好合计合计。”

四婶点点头,走到屋门口又折回身,瞅着热气腾腾的锅,“巧姑,你做两碗面的疙瘩汤就行了,多扔上几块白菜叶,倒几滴豆油,明儿俺再给他们做几个玉米饼子。”

“好。”巧姑把围裙系在腰上,抓起案板上的面盆走到面缸前,用碗从里面挖了三碗面粉,把碗再次续进面缸里,却舀不出面粉。

巧姑慌乱地趴下身子低头看下去,缸的四周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她用空碗刮擦刮擦缸底,半天才刮出半碗,看着仅剩的半碗面粉,巧姑的心揪了起来,很快,她把半碗面粉也倒进了面盆里,又走到水缸前舀了半瓢子水兑进面粉里,用筷子轻轻搅和着,眼睛瞄着院井,她脑子里琢磨着去哪儿买点面粉,青黄不接的时候,听说孟家粮店也没有白面卖,只有玉米碴子,玉米碴子也可以,无论怎么样明天都要跑趟孟家。

这时,江德州脚下打着趔趄走出了西院,远远地向巧姑喊了一嗓子:“巧姑娘,俺想向你讨壶热水,有没有呀?你这么早生火做饭给谁吃呀?”

“有,老伯,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这天还没亮呀,对了,您昨天晚上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呀?”巧姑把面疙瘩用筷子拨进锅里,用锅铲划拉划拉锅底,放下面盆在围裙上擦擦手,神秘兮兮地问:“老伯,您别嫌弃俺多事,那个,那个女人出去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去了哪儿?”

江德州身子微微一怔,没有回答,他怀疑是四婶与巧姑说了什么。

“如果不是孟家大太太昨晚上问了俺一句,俺还不知道她出去了,夜里,石头趁送水的工夫帮俺掌了一眼,他告诉俺说那个女人没在屋里,俺记得她没有走正门啊,她是从哪儿出去的呢?”巧姑眨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调皮地反问:“老伯,您真的不知道吗?”

江德州松了一口气,暗道,这个巧姑娘不简单,够诡秘的,什么事情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她是来找一个女孩。”江德州用右手捋捋下巴颏上的胡须,卯不对榫:“巧姑娘,那个四婶她是你的什么人啊?她这个人怎么样?”

巧姑打了一个直眼,这个老头还没说半句话就迫不及待地问起四婶,什么意思?莫非是他看上四婶了吗?“老伯,四婶的男人回来了,他们两口子在屋里说话呢。”

江德州再次大吃一惊,脑子里的问号脱口而出,“他男人?!”

乍然又觉得失态,他慌乱地用大手挠挠额头,“听说,听说日本人害死了她的三个孩子。”

江德州心里却在问:四婶说她的男人参加了,去打鬼子了,她的男人怎么会突然不声不响地来到了袁家旅店呢?

“老伯,鬼子杀害了四婶四个孩子,是四个孩子呀……”巧姑伸出右手四根手指头,努了努嘴巴,“老伯,您还想问什么?直来直去,不要拐弯抹角,俺脑筋不够用,不过,俺好心给您提个醒,俺看您岁数不小了,不要胡思乱想,四婶真的有男人。”

巧姑把手里的铁勺子在锅沿上敲了敲,忽而,她的手停在半空,这个老人是孟家人送过来的,他与孟家是什么关系呢?那个黄忠喊他江叔,他们之间关系够近乎。

“巧姑娘,你认识孟家新进门的敏丫头吗?”江德州岔开了话题。

“敏丫头?!俺认识,俺昨天还与她聊了半天,她称呼俺姐姐。”想起小敏,巧姑心里喜滋滋的,“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乖巧可爱,俺与她很投缘。”

这时灶堂里掉出一截燃烧的玉米秸,江德州撩起长袍蹿进了屋子,他蹲下身抓起地上燃烧的玉米秸塞进了锅底,眼睛瞄着灶口的火苗说:“的确,你说的一点也不假,她还是一个善良的小丫头,和俺住一个屋子的老头是敏丫头的舅老爷,是郭家庄许家的人,许家有那么多丫头,他偏偏笃爱敏丫头。巧姑娘,你说的那个女人是敏丫头的干娘,他们不放心丫头,听说孟家二太太脾气暴躁,他们怕丫头在孟家被欺负,俺们准备在你店里多住一些日子,好好观察观察,唉,如果丫头有母亲,她也不会给人家做养媳妇。”江德州左一句右一句不按套路出牌。

“是,是,她是个好姑娘,非常懂事,俺没想到您们是许家的人。”巧姑脸露窘态,她觉得她先前误会眼前的老人了,“老伯,不好意思,俺今天起的有点早,直到现在还晕头晕脑,说话颠三倒四,俺多一句,您不要在意,俺想问,许家怎么舍得让小丫头给人家做养媳妇呀?俺不是说孟家不好,除了孟家二太太主仆三人,其他人都是好人,孟数和孟粟二位少爷都是好人。”

听到巧姑几句毫无掩饰的话,江德州大体摸清了她的性格,是一个直来直去、快人快语、没有什么私心杂念的好姑娘。

江德州一边封了灶堂,一边站起身拍拍后衣襟,“巧姑娘,咱们爷俩是布衣之交,所见略同,俺走了,俺再去睡一口回笼觉,不打扰你们了,别忘了给俺们送壶热水,舅老爷早晨起床喜欢喝一壶茶,不用你们的茶,俺们昨儿过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盒青岛绿茶。”

“好,没问题,俺店里白开水管够。”

江德州佝偻着脊背往门口走了一步,叹了一口气,“……唉,不知刚刚进院子里来的是一些什么人?俺看他们的举止行为像是当过兵的人。”

巧姑张大了嘴巴,她敬佩眼前雪鬓霜鬟的老人,这个老人不简单,没有向她隐瞒所思所想,说明他没有把她当外人。

“他们是,从河北战场上逃回来的……”巧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儿和盘托出呢?

江德州撩起长袍衣摆迈出了门槛,背着手站在院井的石基路上,仰视着半空,“这天快亮了,这天也快暖和了。”

东厢房里,邵强替婆姨往下拉拉挽着的袖口,又摸摸她的额头,嘴里嗫嗫嚅嚅:“瞧瞧你的衣服,多少个补丁?大过年的也不知给自己买件新衣服,那个,那个巧姑娘对你不好吗?”

“不许你胡说。”四婶生气了,“巧姑是个好姑娘,俺把她当做咱们的大女儿,她,她也不容易,每个月挣的钱还不够交税的,近几年日本人的税收压倒了不少铺子,这是什么世道呀,咱们中国老百姓在自己家门口做生意,还要给外寇交税。”

邵强攥攥拳头,一双悲凉的眼睛瞄着院井,嘴里冒出一句,“国弱民孱,只能任人宰割。”

“俺不懂,但,俺知道一个道理,只要大家都拧成一股绳,就会让那一些日本人害怕。”四婶语气里带着埋怨:“可是,你们怎么会当逃兵呢?”

“不是逃兵,我们部队剩下一个连的兵力,连长死了,排长死了,俺是一个老兵,看着倒在眼前的一个个兄弟,俺泪目,他们有的岁数才十几岁呀……鬼子的炮火压得紧,俺们手里没有一颗子弹,俺从炮灰里钻出来时,身边只有这几个兄弟,俺只能带着他们撤退。”邵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蹙蹙眉头,压低声音,“在葫芦街上俺遇到了孟家大少爷,虽然三年多没见,俺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似乎也认出了俺,他的眼神里有疑惑,有质疑,俺没理睬他,他还向俺欠欠身,俺心里一直为这事儿忐忑不安。”

“孟家大少爷是好人,虽然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巧姑说起她与他小时候的事情,俺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很有礼貌,年前他从青岛回来了,回来帮他爹打理永乐街上的生意。”四婶转身走到炕柜前,从柜子顶拿下一个包袱,放在炕上打开,里面放着几双鞋垫子,她抓起来抱在手里,头也不抬地说:“这是俺给你纳的鞋垫,四双,每年给你纳一双……”四婶用手背揩揩眼泪,“这里面有俺的泪,也有对你的思念。”

邵强眼眶湿润,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婆姨的手,“俺知道,俺知道你不会忘了俺,这么多年,俺让你惦念了。”

“你们是男人做不了英雄,也不能做狗熊。”

邵强知道婆姨还是念念不忘他是逃兵的事儿,他无言以对。

四婶转身走到屋门口,眺望着院井的枣树,两只喜鹊掠过了墙头,飞落在枝头上,一缕拂晓的光映在它们的小眼睛里。

“住在袁家西院有两位老人,他们是好人,值得大家敬重,他们本可以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可是,他们还在……”

正在这时院里传来巧姑呼唤石头的声音,“石头,你帮西院送壶热水去,江伯说他房间的水凉了。”

听到“江伯”两个字,四婶陡然收住了话匣子,转移了话题,“你们还走吗?”

“走,俺回来看看你就走。”

“走?!去哪儿?”四婶抬起泪眼仰视着自己的丈夫,灯窑里的煤油灯忽闪着微弱的灯花,丈夫的眼睛里住着两颗星星,闪着坚定不移的光,这两束光让她高兴,又让她担心。

“去蟠龙山!”邵强嘴里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就在此时,“咚咚咚”院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敲响,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敲在巧姑的心上,她手里的铁勺滑进了锅里,她不知道邵强带来的几个人身上有没有通行证。

想到这儿巧姑赶紧盖上锅盖,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屋门槛,她扶着门框往前堂屋撩了一眼,石头手里提着烧水壶踏进了屋子,屋子里传来卢茗和他兄弟的笑声,他们完全没有听到敲门声。

江德州的脚步落在西院月亮门前,听到敲门声,他迟疑了一下站住身体,缓缓转回身看着火房门口的巧姑,不慌不忙地问:“巧姑娘,需要帮忙吗?如果你不讨嫌俺疯疯癫癫、垂垂老矣,你尽管开口,开个门的力气俺还是有的。”

江德州的意思是告诉巧姑,这个门必须要开,无论门外是人是鬼都要坦然面对。

巧姑往前一步跨出了火房门槛,她的脚步踏在石基路上,向江德州弓弓腰,“老伯,您的话就是定心丸,让俺高兴,有您在俺心里踏实,劳烦您帮俺去院门口看看,俺去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先去躲一躲。”

“好唻,没问题。”江德州用手背扫扫棉袄前襟,一边大踏步往院门口方向走,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巧姑娘,你不要着慌……来的都是客,既来之则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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