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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晨的寒潮变成了一片片雾气,在葫芦街上盘旋,挂在墙角的树杈上,云迷雾罩;平平泛泛的、清冷冷的早上,葫芦街上有了动静,几声狗吠与鸡叫挤上了大街小巷,一缕缕炊烟窜出了破旧不堪的、黑乎乎的烟囱,在半空袅袅升腾,在矮矮的茅草屋上缭绕,一股股熬饭的香气、麦秸烧成炭的味道,荡漾在空气里。
在寒冰满地铺的早上,不是老娘们催得紧,哪个老爷们愿意早早离开热炕头?再不愿意,地里的活摆在那儿,早晚的事儿,只能一边张牙舞爪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在墙角旮旯里掂量着生锈的农具,锄头耙子互相碰撞声、踢趿的脚步声、老娘们喋喋不休的埋怨声接踵而至,被冷飕飕的寒风拽出了篱笆小院,飘在窄窄的巷子里。
巷子里传来了车铃铛声,翟子拉着他心爱的黄包车往巷子口而来,他的婆姨揣着手站在门洞口,盯着翟子的背影叠声嘱咐:“瞧瞧你,出门只喝了一碗粥,如果在街上拉上第一位主顾,有了钱,你去路口买几个包子填填肚子。”
翟子站住脚,把车子横杠夹在腋下,下巴颏搁在肩膀头上看着婆姨,“这会儿你不嫌弃俺乱花钱了吗?”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俺的肚子里又多了一个,”翟子婆姨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垂着头,“再过几个月家里又要多一张嘴,俺离不开你,孩子们更离不开你,你去卖力气吃不饱饭哪那可以呀?”
婆姨这句话让翟子感动,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憨憨一笑,“俺知道了,你不要絮叨了,回屋吧,太阳高了你再带着孩子们下地,那会儿天就暖和了,下地除草的时候你悠着点,别闪着腰,春头季节地里野菜不少,俺留着肚子回来吃你做的野菜粥。”
“俺们都被你惯坏了,你这个当爹的比俺疼孩子,孩子们跟你最亲。”婆姨叹了口气,“俺脾气不好,但,俺心眼不差,哪个孩子都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唉,都是苦日子给逼的,他们小小年纪跟着俺吃苦受累了,真不知他们为什么单单挑咱们穷家寒舍托生?”
翟子眼里瞬间溢着不能自禁的泪花,他急忙迈开大脚往前踮了一步,扔在身后一句话:“跟咱们有缘呗。”
街道上多了人,多了坑坑洼洼的脚印,惊飞的鸟儿掠过了人的头顶,落在墙头,歪斜着小脑袋注视着匆匆忙忙、蹓蹓躂躂的身影,它们的小眼睛里闪着早霞的溢彩。
黄忠的脚步由南而来,他的右手里拎着一个菜筐,菜筐里只有两棵大白菜,圆滚滚的大白菜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脚步在筐里转悠。
袁家铺子门檐的烟筒上没有一丝烟,只有一串没有被风吹走的煤色的冰凌,在旭旭的朝阳里滉漾着水的亮。
一个神秘兮兮的女人在袁家铺子的台阶上碾着小步,她一会儿弓着脊背,双手扶着两个膝盖,大口喘着气,她的眼睛穿过胳膊弯,小心翼翼瞄着身后的街道,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一会儿她岣嵝着脖子,眼睛穿过两扇门的缝隙向袁家铺子里面张望。
一件蓝色、红花、斜襟长棉袄包裹着她窈窕的身段,下身一条棉布长裙,掩盖着内衬的棉裤,脚下一双绣花鞋黏着泥土的印迹,无论衣服还是裙子都非常整洁,只有脑后的髽髻有点歪斜,穿衣打扮有些考究,四十岁的年龄,脸上细皮嫩肉,找不出多少褶皱,鬓角上插着一支假花,因为走路的原因,花枝子吊挂在耳朵旁边的散发上,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余福手里抡着大扫帚弯腰哈背,磕绊着脚步清扫着孟家巷子,扫到巷子口他直直腰,眯缝着眼睛瞅着南北大街,他的视线被袁家铺子门口的女人挡住了,余福不好事,更不是见了女人移不开眼睛的男人,他心里觉得奇怪,天刚蒙蒙亮,这个女人在袁家外面转悠什么呀?
这空挡黄忠走进了巷子,他蹑手蹑脚绕到余福的身后,用胳膊肘碰碰余福的肩膀头,压低声音问:“余大哥,你在看什么呀?”
余福打了个激灵,他晃晃腮帮子,答非所问,“你,你昨天去哪儿了?怎么刚回来?”
黄忠朝他眨眨眼睛,示意他不要多问。
余福用手指往后推推头上的毡帽,又用手背抹一下挂在眉毛上的汗珠子,瞪着精明又深沉的大眼睛,仰望着黄忠,“俺也不知道俺在看什么,俺只觉得怪异,这个女人围着袁家院子转悠半天了,她一会跑到南门,一会跑到铺子门口,不知这大清早她来袁家转悠什么?你瞅瞅,这个女人面相不像善类,准是来找茬的。”余福拎起扫帚抗在肩上,语气着急,“咱们不要多管闲事了,快回家吧,俺整整等了你一天一宿……昨天的汤圆俺给你留着呢,还有一壶酒烫了好几遍,你们不回来俺也没敢喝一口,你,你回来了,俺这吊着的心也放平了。”
“余大哥,您先回去吧,俺还有点事嘱咐翟子,这个时辰他也快出车了。”黄忠的眼睛瞄向东巷子口,这当空,翟子拉着车恰巧走出了他家的巷子。
“翟子兄弟……”黄忠把菜筐扔在地上,迎着翟子走过去,“翟兄弟请留步,俺家老爷让俺问问您,您的车子能不能包给孟家一个月或者两个月,送俺家大小姐上学放学,可以吗?”
翟子慌忙把车杠子摁在地上,站直身向黄忠抱抱拳,连声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街道上的行人向黄忠和翟子投来异样的眼光,黄忠赶紧补充道:“翟兄弟,拴柱昨天晚上耍狮子时出了事故,伤了胳膊,没有个把月好不了,孟老爷说这段时间必须另雇佣一辆人力车,找别人还不如找您,您是孟家的佃户,又是知根知底的邻居,接送小姐上学放学交给您比较放心。”
“多谢孟家老爷瞧得起俺翟子,俺做梦都想揽孟家的活,承蒙主家关照,感激不尽。”翟子面对黄忠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满心的欢喜扬在他老实巴交的脸上。
黄忠向翟子抱拳回礼,“好,这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早上八点送小姐去学校,中午十一点半接小姐回家,下午一点送小姐上学,晚上五点她们放学……其他时间你还可以做自己家的活,这事儿是孟老爷让俺传达给您的,翟子兄弟您不要嫌弃俺絮叨,您如果接下这趟活,必须好好记住时间,不能有半点差池。”
“是,是,俺记住了,俺先去街上转一圈,八点之前俺准时回来。”翟子说着弓腰拉起车子就要走。
翟子婆姨站在栅栏门口,向巷子口巴头巴脑,她把她丈夫和黄忠的对话听在耳朵里,她沾沾自喜,丈夫每天蹲在街口,有时候一整天也揽不到主顾,如果揽下孟家的这份差使,他们一家这个月不用愁吃喝了,再说孟老爷是远近有名的大善人,做事说话清清白白,对待下人如同家人,不会克扣工钱,真是喜从天降,得遇贵人帮。
昨天夜里,丈夫把孟家大太太的话转告给了她,她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她恨不得跑到孟家问问,问问孟家大太太说话是不是板上钉钉子,稳扎稳打。
此时此刻,孟家再次扶助她翟家,让她忍俊不禁,可惜丈夫是榆木疙瘩,死不开窍,不知哪头轻哪头重,还想着去街上揽活,让她听着干着急,她顾不得礼数,手忙脚乱窜出了巷子,“翟子,瞧你傻啦吧唧的,还不快把车子放到孟家门口去。”
翟子不希望婆姨掺烀他的事情,也明白她话的意思,他有自尊心,不想上赶着讨好别人,他存心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手挠着后脑勺,噤若寒蝉。
婆姨走到翟子身后,手指头在丈夫后腰上戳了两下,佯怒道:“翟子,你今天不要去街上揽活了,现在快六点了,孟家的事情是大事情,不能耽误,你把车放到孟家巷子里,回家陪着孩子们好好吃顿饭,然后挨到八点钟送大小姐去学校。”
翟子盯着黄忠不苟言笑的脸,吱吱唔唔:“黄师傅,这事,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俺以后只给孟家人拉车,八点之前俺在孟家门口等着,等着送孟家小姐去上学。”
面对着惧内的翟子,黄忠沉思良久,心平气和地说:“翟兄弟,不是以后,是近段时间,以后看状况再说,也要看俺家老爷的意思,俺一个下人做不了主啊。”
翟子婆姨碾着小短腿,从黄包车旁边绕到黄忠的眼前,双手重叠放在小腹上,躬躬腰,“黄师傅,请您给孟老爷回话,孟家的活俺家翟子接了,再谢谢大太太昨儿晚上留下的话儿,俺们牢牢记在心里,感激不尽。”
黄忠被翟子婆姨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他也不便多问,大太太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只好敷衍道:“好,弟妹的话俺一定传达给大太太,俺先回了,不叨扰你们啦。”
看着黄忠离去的背影,翟子婆姨笑了,她转身走近翟子,伸出双手提提丈夫敞着的衣襟,一边系着上面的扣子,一边嗔怪地斜睨着他,“瞧瞧你,笨嘴笨舌,脑子不转圈,在街口蹲一天也揽不到活,即使揽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回来,这不是耽误孟家的事吗,孟家的事儿大,咱们不能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是,是,俺脑子不够用,傻,幸亏找个聪明婆姨,说话有礼有节。”
翟子婆姨知道丈夫老实木讷,夸奖她的话是实打实的,让她有点得意忘形,她的眼角有意无意向袁家铺子方向瞟了一眼,她看到了在袁家铺子门口踌躇的女人,“翟子,你快瞧瞧袁家铺子那边,那个女人是谁?看她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要与巧姑拼命,巧姑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家找上了门,活该,看着她每天站在铺子门口搔首弄姿的样子,俺就恶心。”
翟子顺着婆姨的眼神看过去,撅着嘴巴子埋怨:“你不要像那一些整天没事干,嗑牙料嘴的老娘们似的胡咧咧。”
“怎么啦?俺哪句话说错了吗?你心疼那个小寡妇啦,呸,你们男人没个好东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俺怎么说不得她?你给俺个理由,她是你妹妹还是你的情妇?”翟子媳妇越说越来气,又尖又细的嗓音穿街走巷,“俺给你生了三个娃,马上快四个娃了,你心里还忘不了她,是不是当年你爹拿不出十块大洋,让你和她错过了姻缘。”
翟子被婆姨的话闹得面红耳赤,“不是,俺家就是拿出十块大洋,她也不会看上俺,她心里早就有人了。”
“有人?!有谁?”翟子婆姨声音把邻居家老娘们招到了大街上。
东邻居邓家胖嫂抱着吃奶娃娃跑出了自家院子,她一面向袁家铺子指手画脚,一面嘲笑笨嘴拙舌的翟子,“翟子,快告诉你的婆姨,让她死了心,否则你们两口子天天为没影的事儿吵吵闹闹,俺们都替你冤得慌。”
走一步喘三口的驼背婶子也走出了家门,她一条胳膊背在凸凸的腰椎上,一条胳膊在眼前挥舞着,数落道:“你们两口子哪儿都搭配,就一点不好,为了一个小寡妇天天吵吵不休,翟子呀,你把心里话告诉你的婆姨,不要让她生气,听说她又怀了你的第四个娃娃,你说出来让她宽宽心。”
“不,俺不能说,不能说。”翟子急得挝耳挠腮,他的眼睛瞟着孟家巷子,当年他的爹的确带着他去巧姑家提过亲,巧姑悄悄告诉他说,她心里只有孟家大少爷,不可能再住进其他的男人。可是,没想到,巧姑的养父为了十块大洋把她卖给了一个老头,为此他为这事伤心了好久。眼下婆姨不依不饶,邻居大婶又瞎起哄,翟子烦躁不安,闷声闷气吼了一嗓子,“她心里只有孟家大少爷。”
“不会吧?”胖嫂笑弯了腰,“她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孟家大少爷是什么人,怎么会喜欢她,她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没有镜子撒泡尿也够她用一会儿。”
“闭嘴吧,这事千万不要再往外传了,让孟家大太太听到还不气死。”驼背婶子煞有其事地念诵:“谁家有儿子愿意被一个寡妇惦念着,癞蛤蟆跳到了脚面上晦气得很。”
胖嫂的男人姓邓,街坊邻居喊他凳子,不是因为他个子矮,相反,他个子很高,比翟子高一截,比黄忠矮半个头,他是一个勤快的男人,天没亮他就起床了,不是下地锄草,就是在自家院子里做土坯,这个时候他的身影拖着一缕晨光在巷子里穿梭,他手里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一个大竹筐,筐里装着黄土,他的大脸上冒着汗珠子,他的大脚丫“扑腾扑腾”砸着泥泞不堪的路面。
巷子口的闲言碎语他听到了,翟子是邓家的邻居,是个规规矩矩的男人,翟子婆姨是个爱较真的女人,翟子越退缩她越跳得高,在厉害的婆姨面前翟子喘气都压着声音。
此刻听着自家媳妇挑拨翟子的事情,他火了,他扔下手里的车把,朝着胖嫂扑了过去,抡起大巴掌抽在婆姨的厚脸皮上,他一边打一边骂,“臭娘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天饭吃不饱,还天花乱坠胡诌八扯,袁家院子的女人哪儿得罪你们啦,实话告诉你们,如果咱们俩离婚,如果那个女人能看上俺,俺定会娶她。”
胖嫂被打疼了,她想捂着脸又腾不出手,怀里的孩子吓得张着嘴大哭,她只能往后退,身体“扑通”撞在墙上,半截土墙在她肥胖的身体下左右晃悠。
胖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男人发脾气,她不仅能吃饭,还不会生儿子,自从她嫁到邓家,十年时间生下五个丫头片子,多半夭折,还剩下老大和老小,凳子没有抱怨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个道理他懂。
凳子撸撸袖子,横眉怒视着自家婆姨,大声谩骂:“老爷们天不亮去拉土,你不知道在家做饭,却在这儿惹是生非,欠揍,真是闲的你腚疼,没事了喜欢嚼舌根,好,俺今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打得你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俺不姓邓。”
驼背大婶急忙上前拉仗,“别打了,吓得孩子直哭,凳子呀,手下留情呀,怎么说她是你的婆姨,她知道你辛苦,这几天俺们也听到你在家打土坯子,听说你家要垒铺新炕,好呀,需要帮忙知会一声,让俺家老头子帮你打个下手。”
驼背大婶一边对凳子说,一边把胖嫂拉进了她家的院子。
凳子双手掐着腰站在巷子里不依不饶,骂骂咧咧,“你们都是闲的,如果鬼子大炮来了,你们还顾得上瞎闹腾吗?男人每天累得要死要活,哪有闲情逸致找别的女人?哪有整天揪着没影的事儿嚼蜡,真是自觉光棍,一身臭汗,往那儿一站臭出一里多路,谁稀罕?只有疯婆子把他当块宝,扔在乞丐堆里没人认识。”凳子的大眼珠子瞥斜着不远处的翟子两口子,他的话里不仅骂翟子,也骂翟子婆姨,羞得翟子但凡地上有个地缝他都想钻进去。
翟子婆姨多次见识过凳子打媳妇,她家与凳子家一墙之隔,胖嫂的哭啼声常常扰的她心慌意乱,她怕哪一天翟子跟着凳子学坏了,动不动拿着她出气,此刻,听着凳子咆哮吓得她不敢抬头,低头垂目,缄口不言。
孟家巷子里,余福迎着悒悒不乐的黄忠走过去,迫不及待地问:“你刚才与翟子说了什么?俺听到你说拴柱摔断了胳膊,有这事吗?”
黄忠抓起地上的菜筐,擦着余福身体走过,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余大哥,老爷还没起床吗?”
余福拖拉着扫帚跟在黄忠的身后,重复着他的问题:“黄兄弟,拴柱怎么啦?只是摔断胳膊那么简单吗?”
黄忠突然站住脚,向身后喊了一嗓子:“不是说了吗?余大哥您老了,耳朵不好使了,难怪了,您昨天没去码头看光景,全赵庄的人都知道咱们孟家拴柱栽了,耍狮子头时栽进了河里……老爷昨天也没在现场,他喝醉了,直到现在没人告诉他,怕他发火不是吗?有的人胡说八道,最好别让老爷听到,否则一切免谈。”
翟子再傻也听出黄忠的话是说给他听的,他知道理亏,瞬间脸色煞白,蹲下身子拉起车子往巷子里钻。
余福也听出黄忠话中有话,他心里惦念着拴柱,没有往别处想,拴柱岁数与他二小子同岁,在孟家这几年,他把拴柱一直当自家的孩子。
“黄兄弟,你等等俺,拴柱那个孩子真的没事吗?”
“没事,余大哥您不要瞎操心,看护好孟家院门是您的大事,俺先去后院看看孟粟少爷,然后去火房做饭。”
“老太太说,今天的早饭吃昨天的汤圆,还有一盆没煮的汤圆放在北墙根下的水缸里冻着,拿出来煮煮即可。”余福把扫帚在门口狮子底座上磕了磕,“你说没事,俺信,俺心里不再七上八下了,黄兄弟,敏丫头说二少爷昨天晚上问过你,问你回来了没有?”
黄忠把迈过门槛的脚收了回来,他倾斜着身子眺望着巷子西头的河道,喃喃自语:“敏丫头去哪儿了?她去河道洗尿褯子了吗?”
“是,昨天夜里她在大车院里洗了一盆,今早上俺刚打开院门,她端着盆子从后院窜了过来,她问俺你回来了没有,还问了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没,然后就去了河道。”
“好,俺去河道找她。”
麦田的雪化了许多许多,化了的雪变成了蒸气,一绺绺升上了半空,变成了云,挂在山顶,如绸缎般飘飘然然;变成了露珠,挂在麦苗上,映着阳光的影子;地垄上铺着稀稀零零的、薄薄的冰,还有一层焦黄的叶子,荠荠菜零零整整拥挤在田埂上,嫩的野菜,白得雪,绿的麦苗,天真的暖和多了;风照旧在天地之间刮着,掀开漂浮在半空的雾霾,露出一丝丝火红的晨曦,铺在河道的冰面上,清澈透明;都说流水不结冰,断断裂裂的冰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照着越来越亮的天,照着不远处的袅袅炊烟,照着远处涛涛滚滚的弥河支流,照着近处的树,树下的山坡;山坡不高,白天常有顽童爬上跳下,四周的干土像被瓦匠的抹子耧过,磨蹭出一道道光溜溜的像马鞍子的印痕。
小敏蹲在一块结了冰的石头上,身后放着一个木盆,她手里捏着一块尿戒子,把它续进冰窟窿里抖一抖,在脚下石头上揉一揉,一滴滴水珠顺着她的手指头坠落进河水里,溅起一流流水花。
一双小手冻得又红又肿,她没感觉冷,反而心里坠着一块石头,孟家的院子像一幅画映在眼前的冰面上,一草一木,一人一行一动清清楚楚,孟家除了陶秀梅娘俩、还有兰姐那个女人说话不中听外,其他人都和蔼可亲,虽然没有许家恬静欢娱,没有像赵妈那样一个女人在耳边喋喋不休,也是非常融洽和睦的,即使这样,小敏也忘不了在许家的点点滴滴,忘不了疼爱她的舅老爷和赵妈,还有没有多少话、每天整襟危坐的许老太太。
突然,耳边传来孩提的哭啼声,小敏的心猛地一抖,直起腰,抻着脖子向四周张望,一个身上背着娃娃的女人,她一只手里抓着锄头和菜筐,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一行三人走在连绵起伏的山路上,脚下的雪化了一半,一半土,一半泥,一半包着冰的石头,走在上面一脚泥,一脚雪水,出溜滑。
路旁是看不到头的麦田,一道白光,一道黄土,一道显眼的绿;寒风掠过山涧,银色的雪拽着枯黄的叶片在半空飞舞,拂过河岸上的柳树,柳树慢慢苏醒,枝杈间泛起一簇簇鹅黄色的小芽,张着婴儿般的嘴吸吮着一滴滴露珠;黄莺展着蓝湛湛的羽毛,撩着嘹亮的歌喉,在树梢上翩翩起舞。
男孩突然挣脱了他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向前跑着、笑着,昂着脏兮兮的小脸,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寻找着唱歌的鸟儿。
女人急了,一边大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一边磕磕绊绊追赶着孩子的背影,吓哭了她背上的婴儿,风吹掉了她头上的破围巾,露出她乱草般的头发,和一张面黄肌瘦的脸。
小敏踩着脚下溜滑的石头跳到了岸上,跑到男孩的身边,男孩模样俊俏,圆圆的眼睛很像九儿,鼻涕越过了嘴巴,红红的小嘴勾着一抹笑,舔舐着口水,他头上戴着一个老虎帽,帽檐有磨损的口子,露着灰色的里子,身上的衣服无法看,破衣烂衫遮不住他细瘦的腿,一双裸的小脚丫黏着厚厚的泥浆子,像穿了一双泥土做的靴子。
“你,你叫什么名字?”小敏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她想摸摸男孩的小脸,她还没伸出手,身后传来了“噗嗒噗嗒”的脚步声,还有锄头拖在地上的“咔嚓咔嚓”摩擦声。
“你是谁?”一个柔和的声音绕过小敏的头顶落在身前,“你是?你是孟家的养媳妇,那天,你进门的那天俺见过你。”
小敏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穿着钗荆裙布的女人,一块灰色的围巾搭在肩头,说是围巾还不如说是一块破布条,绕在她细细的脖子上;长衣短褂,胳膊肘上有磨坏的口子,也许是没有布头填补那个洞口,露着里面一件褪了色的棉衫;一条灰不溜秋的破棉裤摞着几个显眼的补丁,每个补丁针脚均匀。
女人三十几岁的年龄,模样清秀,额头刻着两道不深不浅的皱纹,两鬓落着几根白发,眼角微微下垂,显得疲惫不堪,明亮的眸子里映着光的影子,流露着悲哀与伤感。
“您好。”小敏慌忙向女人弓腰施礼。
女人上下端量着小敏,踮着脚尖往河道里瞅了几眼,她发现了放在岸边的木盆,“丫头,你是出来洗衣服的吗?瞧瞧你的靴子湿透了,你快回家吧,不要着凉。”
小敏笑了笑,低头看看脚上湿漉漉的靴子,她的眼睛落在女人的脚上,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大婶,你们怎么不穿靴子呀,无论怎么说,这天还是很冷的。”
“俺怕弄坏了,脱下来放在筐子里啦,等走到干燥的路上再穿上。”
女人嘴里的话很轻巧,似乎光着脚丫子下地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不值得一提。
“丫头,俺去那棵树下放下孩子,然后去锄草,这两亩地是俺租种你们孟家的,孟家人很好,没有收俺租赁费,只让俺每年给五十斤面粉……”
小敏不晓得两亩地换取五十斤面粉是多是少,她不知怎么回答,看着女人落寞的背影,她劝慰道:“大婶,今年的麦子一定有个好收成,大家都能吃饱饭。”
女人转过脸,向小敏笑了笑,那抹笑是强颜欢笑,“丫头,你说的没错,可惜,日本人早盯上了我们的饭碗,不等麦子熟,他们就会拉着队伍来抢粮食,俺们庄户人就是他们不花钱的抗力,不种吧又怕没得吃。”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孩子朝着地头上那棵白杨树走去。
小敏愣愣站在原地,女人一点也没有说错,这是事实,潘婶就是为了抢收自己种的粮食被鬼子杀害了。
女人拉着孩子走到树下,把背后的婴儿移到胸前,抱在手里,婴儿睡了,睡得很香,蠕动着他粉嫩的小嘴,女人趴下身子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轻轻放在地上,她觉得不妥,又脱下她身上的破棉袄铺在地上,把婴儿抱起来放在破棉袄上,她又回头看着身旁的男孩嘱咐,“乖,看好弟弟,娘去锄草,然后挖点野菜,回家给你熬野菜汤喝。”
男孩懂事地点点头。
女人还是不放心,她从身后的筐里抓出一根玉米皮编制的绳子,绑在男孩的脚踝上,另一头系在白杨树上,做好了这一切,女人拍拍单薄的夹衣,抓着锄头,提起筐子,向麦田走去,看着像纸片一样的女人,小敏心里突生怜悯,女人是一位慈爱的母亲,更是一位坚强勤劳的母亲。
黄忠脚下生风,转眼间到了西边的河道口,抬头看过去,几颗白杨树和柳树在风里摇动,树枝上落着几只鸟儿嗖喽着冻僵的喉咙,嚼着冷气,有气无力地叫着;朝霞拽着几个忙碌的身影穿梭在麦田里,他们的锄头下扬起一片片黄土,夹杂着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在原野上飘荡。
黄忠看到了小敏和那个女人,还有绑在树下的孩子,他潸然泪下。
小敏没精打采地走回河道,蹲下身,把最后一块洗好的尿戒子放进木盆里,准备端起木盆,突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先她一步抓住了木盆,她一抬头,满眼惊愕,高兴地跳起身,“黄忠叔叔。”
“丫头,慢点,脚下滑……”黄忠把木盆夹在腋下,“丫头,你怎么起的这么早,这冰还没化,水凉吗?”
小敏摇摇头,“不凉,冰下的水温热,在潘家村时,村头大湾里的水比这儿凉,俺不怕凉。”
黄忠背过身去,用袄袖擦擦脸,他知道潘嫂牺牲后撇下一个孩子,巴爷离开蟠龙山时把孩子留在八里庄沈家,沈老爷子托人捎话说,他的家不安全,被汉奸盯上了,要把孩子送到孟家交给敏丫头,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孟老爷,沈家出事了,沈老爷子被鬼子抓去了日本宪兵队,生死未卜,那个孩子不知所踪。眼下袁家院子里的人更棘手,顾不上那个孩子。
“丫头,叔叔有话跟你说,你听好了。”
小敏知道黄忠是爹的朋友,一定是爹捎话给她,她满心欢喜,“是俺爹让您捎话给俺吗?黄叔叔,俺也有话告诉您,您先说。”
“不是,是那个许家舅姥爷住在袁家旅店~”
小敏愣了,瞬间,两行眼泪扑簌簌而落,昨天送走赵妈的时候,她以为许家人会把她慢慢忘记,不会有人再想起她。
“舅姥爷?!他,他是特意跑来看俺的吗?舅姥爷他好吗?他是不放心俺……他从来没有走出过家门,他是为俺来到了赵庄,是吗?”
“是,他老人家心里念着你,丫头,你待会先不要回家,直接去袁家见见他吧。”黄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他内疚,他不敢看小敏的眼睛,“丫头,你问问巧姑娘,有没有需要帮助的,江管家也在,你知道江管家是做什么的吧?”
小敏曾经听姚訾顺说过,江管家是抗日战线上的老交通员,老人来赵庄一定是担负着重要的任务。
“丫头,你也有事想告诉俺吗?你先别说,让俺猜猜,昨天晚上,你在孟家大车院子里是不是见到了一个青年人?”
“是。”小敏又点点头。黄忠的话没有让她吃惊,那个男子对她说过,他认识黄忠。
“他是即墨人氏,他是孟家三太太的未婚夫,他从坊茨小镇过来的,孟老爷准备留下他做孟家车夫,以后你见了他要装作不认识,昨天晚上见过他的事情谁也不要告诉,明白吗?”
“俺记住了。”
“丫头,……你去袁家还有一个任务,你去了解一下今天寅时住店四个男人的详细情况,其中一个是袁家佣人四婶的丈夫,打听一下他们从哪儿来,准备去哪里。”
“四个男人?!”
“是,四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你一定注意安全。”
“好,俺知道了。”
袁家院子里,江德州慢腾腾走到院门口,耳边的敲门声戛然而止,他怀疑耳朵出了毛病,身体迅速凑近门洞子,眼睛穿过门缝隙极目远眺,一个扭捏的背影渐渐远去,眨眼工夫消失在东面的巷子口。
堂屋里,石头手里提着大水壶站在卢茗的身后,他今儿起的早,脸上没有多少精神气,哈欠不断。
“石头兄弟给俺们添点热水。”卢茗把茶壶盖打开,向上挑挑眉梢,“石头,你今年多大了?”
石头把烧水壶的长嘴压在茶壶口上,懒洋洋地回答:“俺今年十五岁了,不,也许十四岁,俺不清楚,俺爹活着时告诉俺说,他捡到俺时俺还不会翻身。”
卢茗用手捋捋胡须,又问:“喔,石头兄弟是个孤儿呀,俺问你,老板娘这个人怎么样?对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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