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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顺着声音回过头,眼前是个婳祎若翾的女子,柔美又文静,她清澈的双眸里含着笑、含着俏、含着泪花;一袭浅黄色的绣花长裙紧紧裹着她袅袅婷婷的腰身,举止娴雅又隐隐着书卷之气。
“钱莹姐姐!”小敏又惊又喜,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赵庄遇到钱莹。
“敏丫头,真的是你吗?刚才俺从茶楼走出来时看到了你……让俺好好看看你。”钱莹往前凑近一步,擎起哆嗦的手抚摸着小敏的脸,心里按耐不住的喜悦,眼睛里流露出疼爱之色,“丫头,俺真的很高兴在这儿遇到你,你还好吗?”
“俺……”小敏的心跳得很厉害,泪水在她的眼眶里不停地打转,无语凝噎,她想把她这半年来的种种经历,头尾不漏、清清楚楚地讲给钱莹听,脑子里被许许多多的事情挤得水泄不通,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
钱莹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帕拭拭脸上的泪水,眼神移到小敏手里的菜篮子上,好奇地问:“丫头,你这是从哪儿来,要到那儿去啊?”
“俺去一趟八里庄……”小敏竭力镇静自己,她嘴里的话还没有出口,耳边传来一阵阵玉珠走盘的琵琶声,缠绵幽怨,如涕如诉,循声寻去,一座精美的小楼矗立在街道的西侧,屋脊上的琉璃瓦金碧辉煌,二楼窗户上隐约着几个窈窕的身姿,鸣钟击磬,乐声悠扬;一根粗壮的梨树枝搭在东山墙上,随风摇晃,敲打着墙头瓦震落簇簇花瓣,梨花宛若雪一样纷纷杨杨,夹杂着一阵阵女子轻佻的笑声迈过了墙头。
“钱莹姐姐,您,您来赵庄做什么?”小敏问出这句话后悔莫及,她恨不能把自己舌头咬掉,她的眼睛盯着脚上的靴子,掩盖着心里的忐忑,其实,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钱莹能像大姐二姐那样过正常人的生活。
林伯母在小敏面前曾多次提到过钱莹,老人说以前他们林家住在狮子桥胡同,与钱家一巷之隔,钱莹自小生活在金门绣户的钱家大院,在鬼子侵占坊子之前,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仅有父母的疼爱,更有祖父祖母的娇宠溺爱,她的生活虽说不上锦衣玉食,也让许多人望尘莫及,在她十五岁时祖父被鬼子杀害,祖母不堪打击,也随之而去,她的父亲又染上了大烟瘾,钱家只剩下了一处空荡荡的院子,祸不单行,在钱莹十六岁时与母亲同时遭到鬼子的凌辱,她的母亲喝毒药自杀,一连串的打击让她痛不欲生,她也想随母亲去了,看着可怜的父亲,她摈弃了自杀的念头,为了生计,情非得已把自己卖进了妓院。
想起钱莹悲惨的遭遇小敏潸然泪下。
正在这时,从前面的街口拐过一辆马车,由北往南徐徐驶来,车篷四角的叠翠流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车把式高高挥舞着手里的马鞭,鞭梢在马屁股上悠荡,马蹄踏在泥泞的路面上溅起一绺绺泥浆,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的玉面,蓬松的发髻上插着八宝翡翠菊钗,随着马车的颠簸,流苏穗头摇曳在她光滑的额头;一件浅蓝色锦缎旗袍勾勒着她丰挺的胸部,约二十六七岁的年纪。
这个女子是男扮女装的吕安,他是去八里庄彤家酒馆面见一个朋友,路径赵庄。没想到会遇到钱莹,心爱的姑娘近在咫尺,他却噤若寒蝉。
吕安刚到彤家院子时,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钱莹把他当成了知己,常常与他聊起她的母亲,说她的母亲如何的善良,如何的贤惠,如何的疼爱她,她一边说,一边涕不成声;她的烟鬼父亲到院子找她,她声泪俱下地埋怨:“爸,您就不能涨涨志气把大烟戒掉吗?”
她嘴里嚼着泪水不依不饶,却掏尽身上所有的钱塞进父亲的怀里,看着父亲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她嚎啕大哭……那一幕看在吕安的眼里,可怜、心疼、一股脑填进了他的心里,他喜欢上了这个孤独无依的姑娘,她却只把他当成挚友,真是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钱莹没有在意从身旁驶过去的马车上坐着谁。
“丫头,俺忘了告诉你,俺的父亲把大烟戒掉了,崂山兵工厂需要像俺父亲这样的技术人员,俺要跟着他去青岛。这几天暂时住在迎春院里,瞧瞧,俺自顾说自个的事情,丫头,你的家人都好吧?”
“……”小敏再次沉默,她来孟家三个多月了,没有爹和姐姐的半点消息,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姐姐是去年的腊月份,姐妹三人在杨同庆的面馆相见、相聚、促膝而谈,二姐悄悄告诉小敏说她怀了宝根的孩子,这件事只有大姐知道,她们瞒着爹,迄今四个多月过去了,二姐也许回了湾头村,那个夏婆子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定碾着一双大脚穿街走巷,逢人便说她也要做祖母了。
小敏在许家见过夏婆子,是个六十岁的老媪,宽宽的额头,直直的龙鼻,皮肤偏黑,脸上涂着鸭蛋粉,无论春夏秋冬头上戴着一条抹额,她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自从她收养了二姐更加吝啬,没给自己添加一件新衣服,最大的癖好喜欢絮絮叨叨,每句话离不开她的过去,她的男人是皇亲国戚,八国联军攻打紫禁城时一家逃到了河北保定,民国三年他们到了坊子碳矿区,她的丈夫死在井下,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离开坊子地界。
夏婆子没有生过孩子,她把二姐当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二姐参加了八路军,她是每天提心吊胆睡不安生,常常站在院井里发呆,听到炮声吓得腿脚哆嗦,见了二姐厉色扬声,东怨西怒,一边狠劲地拍打着自个的大腿,一边轮番地跺着脚丫,一边哭哭啼啼,她说她命苦,年轻轻死了丈夫,丈夫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老了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直到二姐发誓绝不会死在她的前头,无论怎么样都会给她养老送终,她心里感到许些安慰,渐渐收起了哭声。
二姐给小敏和大姐讲起此事时咯咯大笑。
小敏却笑不出来,她见识过鬼子的残忍,心醇气和的薛婶和手无束鸡之力的苗简已,平白无故死在他们的屠刀下,血水在苗家门前结了冰,那一幕她永远不可能忘记,她有时会从梦中惊醒,面对着窗外的苍天祈祷,希望母亲在天有灵保佑爹和姐姐平平安安。
此时钱莹问起爹和姐姐,小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迟疑了一下,嗫嚅着说:“都好,他们都好。”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三个人一伙,五个一群,他们脚下踏着泥泞的地面,嘴里嚼着闲言碎语从小敏和钱莹身边走过。
“丫头,跟俺到这边来,咱们姐妹好好拉拉体己的话。”
小敏跟着钱莹往西走了几步,眼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宽宽长长的巷子,巷子南边是几处茅草屋,墙体已经断裂,雨水冲垮的土坯一滩滩堆在墙角;草屋之间各有一条窄窄的夹道,孩提的啼哭声钻出了屋子,夹杂着大人的恫吓跑出了断墙,飘到了巷子里。
巷子北面的住户是永乐街上的商户,他们的房子几乎都是二层楼,青砖绿瓦,深宅大院,门洞子的墙砖磨制的极其平整,门檐上的悬挑榫卯也是精雕细刻,有的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墙边上栽种着杏树和苹果树,与巷子南边有着天壤之别。
钱莹把小敏带到一棵枝叶扶疏的柳树旁,向旁边敞着的门里瞄了一眼,“丫头,这是迎春院的后院。”
柳树被昨天的雨洗过,在温和的阳光下苍翠欲滴,宛若一帘绿色的瀑布垂挂在眼前;院井里一棵梨树花开万朵,一片片滑落枝头,像云锦似的铺满石基路。
钱莹手里缠绕着一方手帕,难为情地喃喃:“北面临街的院子是正院,姐姐和鸨母都在,她们说话没个正型,还是在这儿清净,只是俺不能端杯水给你喝,心里多有过意不去,望丫头理解。”
“俺不渴,俺想问问……”
“丫头,你是不是想问问苗先生他们的事情,他们都好。”钱莹喜欢小敏的矜持,喜欢她兰质蕙心、任劳任怨,更对苗家感恩怀德,为了苗先生丫头竟敢与鬼子据理力争,让青峰镇的人佩服,院里姐妹每每谈起来都会翘大拇指,尤其林家两口子,自从丫头离开青峰镇,每天站在街头眺望,他们巴望着丫头有一天突然回来。
“丫头,这天暖和了,你有时间回青峰镇看看吧,林伯母问过你……”钱莹用爱怜的眼神端详着小敏,丫头长大了,曲眉丰颊,又黑又长的睫毛下掩盖这一双剪水秋瞳,像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
“嗳,俺,俺也想他们。”小敏嘴里的话带下两行泪,无论是苗先生还是林家两口子,还有曲伯,他们都是好人,瓢爷也曾救过她的命。
在青峰镇时,只要是天黑之前小敏还没有回到家,苗太太就会站在面馆门口外面翘首张望着北面的街道,见苗先生腋下夹着皮包走过来,着急地吆喝:“丫头还没有回来,你快去看看,这天马上黑了,她一个人走路俺不放心。”
苗先生也不搭话,把手里的皮包递到太太的手里,背着手往回走,刚走到第一个路口,林伯站在他家绸缎铺子门前喊:“苗先生,您这么着急往回走做什么,是不是把东西落在学校里了?”
苗先生头也不抬,慢吞吞回了一声:“俺去接接丫头,这么晚了她还没到家,让人担心。”
夏晚的风拖着小买卖人的吵闹在街上潮起潮落,卖花生瓜子的挤到苗先生身边,笑嘻嘻地套近乎,“苗先生,您买俺一包花生米吧,今天新炒的,您帮忙开开张吧。”
“俺回来买,回来买。”苗先生急冲冲走过,擎起手掌向后摆了摆,“俺先去接俺丫头下工。”
看到小敏从狮子桥上走下来,苗先生脸上的褶皱展开了,马上又假装生气地板起脸,谴责道:“不知道天黑了吗?不知道大家会担心吗?以后再这么晚回家,你就在外面待着吧。”
“苗先生,对不起,俺以后记住了。”小敏乖巧地应答,她心里感激苗先生像父亲一样训斥她。
回家的路上,苗先生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一会儿看看磨水豆腐的,一会儿看看卖绿豆糕的,用手掌拍拍裤兜,慈爱地笑笑,“丫头想吃什么,今天学校领薪水了,先生有钱。”
“俺不要,什么也不要,俺想回家吃薛婶做的野菜粥。”小敏知道苗家已经无米下锅了,院井里长的几棵草也变成了桌上的汤;她听到过苗太太和薛婶在屋里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报怨学校扣压教师工钱的事情。她不舍得让苗先生破费,苗太太的药钱还没有着落。
卖瓜子的小商贩从人群里钻出来,他手里举着一包油泽泽的花生米,“苗先生,您回来了……”
苗先生接过那包花生米,从裤兜里掏出几文钱递过去,低头看着嘟囔着嘴巴的小敏,泯然一笑:“傻丫头,一包花生米不值几个钱,苗先生少喝一杯茶就行了,这是说好的事,说好回来买他的,说话要算话。”
苗先生宽厚的微笑让小敏久久不能忘记。
“丫头,你不要难过。”钱莹举起手里的手帕揩揩小敏脸上的泪水,说:“彤妈妈说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彤老板的话一点也不假,许老太太也说过同样的话,可是苗太太死了,薛婶死了,苗简已死了……苗家只剩下了孤独无依的苗先生,小敏越想越伤心,脸上的眼泪止不住。
院里二楼飘下银铃般的笑声,窗户上探出两张桃花脸,“莹霞妹妹,你在与谁说话呀?”
“是……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会刺绣的妹妹,俺手帕上的海棠花就是出自她的手。”钱莹说着挥挥手里的手帕,冁然一笑:“如果姐姐们喜欢,以后让这个丫头给你们每人绣一块,不过,要舍得口袋里的铜板。”
“吆,这点钱算什么?咱们姐妹不缺吃穿,更不缺钱,半个时辰之前你也看见了,那个李老槐命大福大造化大,枪子下白捡了一命,说不定哪一天,有个炮弹落在咱们院子里,咱们命没了,钱也没了。”
女子的话音没落,南边方向突然传来了两声“轰隆轰隆”的炮声,霎那间,天动地摇,浓烟在天际之间划出几道长长的烟雾,随声乌泱泱而来,前面街道上传来奔跑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几个人抱着头从南北街道上窜进了巷子,转眼钻进了夹道里,无影无踪。
“啪叽”二楼传来东西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人低低地抽噎,几只鸟儿从梨树枝杈之间腾然飞起,扑棱的翅膀下抖落大片大片的梨花,满院飞舞。
钱莹走到小敏的身边,拉住她的手,嘴里吐出两个字:“别怕,姐姐在。”
小敏心里感激又凄酸,又有莫大的安慰,恐慌的时候至少有人与她站在一起。
一会儿,楼上传来谐谑,“你这张乌鸦嘴,好事说不灵,坏事一说就来。”
另一个清脆的声音略带着庆幸,“姐妹们,听说日本人不会在坊子碳矿区附近扔炮弹,它们怕炸了煤矿,咱们赵庄离着坊子碳矿区这么近,一般不会有事,听声音不算太近,不知哪个村子又遭殃了,不知又要死多少人,该死的……”最后三个字尤其响亮,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席卷着凌乱不堪的梨花在院井里滚着。
钱莹扯着裙摆往前走了一步,踮着脚尖眺望着南边方向,她的后牙槽咬得咯咯响,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少顷,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朵洁白的梨花插在鬓角上。
风撩拨着身旁的柳树,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钱莹用手背撩撩额头上的一缕刘海,从嘴角挤出一丝笑,看着小敏关切地说:“丫头,这光景下外面不安全,你快回家吧,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小敏垂下眼睛盯着脚上的靴子,她想告诉钱莹她现在的身份是孟家的养媳妇,她没说。
“钱莹姐,俺暂时住在孟家,离这儿不远,您不要担心。”
“孟家?!是吗,咱们姐俩真有缘,都仰仗孟家照拂,其实俺还没有见过孟家的人,今早上孟家大少爷捎话说,他准备托人去坊茨小镇买火车票,让俺和俺父亲安心待在这儿,只是俺父亲他不愿意待在迎春院里,你是知道的,自从俺进了彤家妓院,他就多了脾气,见人羞于说话,不过,听说去青岛,他可高兴了,当年他和俺母亲从德国回来住在青岛,俺就是出生在那个海滨城市。”钱莹嘴里的话多了起来,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了脑后,“敏丫头,俺父亲想让俺嫁人生儿育女,延续钱家的香火……刚才的炮声让俺一下明白了,俺要留下来,嫁给他,他打鬼子,俺给他生娃娃。”
钱莹脸上拂过温柔的笑靥,如画,如花。
“你这样想就对了。”随着声音从耳房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梳着立式板寸头,五官清朗,下巴颏上飘着一绺髭髯遮掩着他高凸的喉结,身上穿着一套青黑色长袍扫着他的脚面,一双黑皮鞋擦得铮明瓦亮。
小敏一眼认出了这个男人是钱继昌,他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学者气质,与曾经的那个邋遢的大烟鬼判若天渊。
“爸,您没睡觉呀,您听到俺与敏丫头说的话啦?”钱莹的脸“噌”一下红了,她回头看看小敏,腼腆地笑了笑,往台阶旁闪闪身子,“爸,这是敏丫头,您在青峰镇见过她,您还夸过她,不是吗?”
钱继昌向院门口外面的小敏欠欠身,“敏小姐,你好。”
“您好,钱先生。”小敏连忙鞠躬九十度。
“不必拘礼,有话你们聊,我去烧壶开水。”钱继昌撩着长袍前裾向东厢房走去。
“敏丫头,俺父亲不善言谈,自从俺母亲死了后,他再也没有笑过,你不要介意呀,其实他经常给俺说起那天晚上的事,你为了苗先生挡住了鬼子的去路,让大家胆战心惊,当时你的勇敢与临危不惧,让他赧颜汗下。”
“那天俺也没有做什么,是庞掌柜的带着俺去找了绣舞子……”小敏还要继续说下去,巷子里传来了踢趿的脚步声,她向台阶下退了一步,张眼望去,是手里擎着水烟袋的程四娘,她头上戴着脏兮兮的抹额,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偏襟大褂,衣褂有点短,露出两条向前弯佝着的小细腿,前穹着细长的脖子,贼眉鼠眼的样子像是帘窥壁听的贼;下身是一条大裆裤,裤腰带上的穗旒垂在她两腿之间,随着她向前碾动的小脚游荡;袖窝盘扣上别着一方灰不溜秋的手帕。
她身后走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件碎花小褂又短又瘦又破,一条补丁裤子紧拘着她枯瘠的小身体,一双露着脚趾头的鞋子挂满了泥浆;两条细短的黄毛辫子搭在她黑乎乎的衣领上,她的头顶心缺了一块头发,很是显眼。
小敏与程四娘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许家,第二次是在袁家铺子门前,今儿她不想理睬这个老女人,又觉得不妥,既然撞见了,不能不打个招呼,想到这儿,她从钱莹身前移开一步,走到路中央,远远地向程四娘行了个万福礼,“程四娘,您好。”
程四娘的眼珠子向半空翻滚,一句掐着嗓子的喉音蹿出了她沙哑的喉咙,“吆,俺道是谁呀?这不是孟家的养媳妇吗,怎么与迎春院的姐姐在街上拉拉扯扯呢?”
钱莹一会儿看看小敏,一会儿看看程四娘,丫头与这个媒婆怎么会这么熟,两人似乎早就认识。
“你一个小丫头难道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让你婆婆知道了还不打折你的一条腿?!”
程四娘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钱莹全身觳觫,她瞪大了吃惊的眼神,看着小敏问:“丫头,她说什么?她说你是谁家的养媳妇?你的婆婆又是谁?”
小敏没有接钱莹的话茬,她抬起头看着程四娘,不愠不火地说:“程四娘,祖母让俺去八里庄一趟,俺不知道路怎么走,向这位姐姐打听一下路,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吆,打听路问俺呀,七里八乡俺哪儿不知道。”程四娘颠着屁股靠近小敏,睺瞜着眼珠子瞟了她身后的小丫头两眼,一边翘起三根手指头在半空晃着,一边喋喋不休:“翟家婆姨托俺给她家的大小子卖个养媳妇,这丫头她没看好,唉,她看好了邓家的招娣,人家不愿意,凭她翟家的条件,俺不说过头的话,以后连这小丫头也讨不着,她也不用心想想,三个小子,还有一个在肚子里,一家大小六张嘴,一顿不吃半锅饭都是烧高香了,俺今儿想在迎春院给这丫头找份差事,不知鸨母在不在院里?”
程四娘身后的小丫头哑口无言,深垂着头,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死死揪着衣襟,战战兢兢的样子像个待宰的羔羊。
钱莹蛾眉紧蹙,敏丫头在青峰镇受尽了孙香香的欺凌,没半年的功夫又做了孟家的养媳妇,她从眼前媒婆话中感觉孟家不是什么善茬,她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敏不搭她的话茬,她只能把心里的愤慨撒在程四娘身上。
“程四娘,今儿你是想把丫头卖到俺们迎春院吗?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她父母的意见,你怎么能越俎代庖呢?!”钱莹甩甩手里的手帕,嗤之以鼻,“您也老大不小了,俺看您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何况这桩事不是小事。”
“姑娘说得是这个理,俺听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让小丫头的父母过来,可惜呀……”程四娘把水烟袋的吸管送进嘴里舔了舔,她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看,猝然,她右手巴掌拍在她的大腿上,哭丧着脸说:“唉,俺实话实说吧,她没有父母,跟着一个男人在码头上乞讨,俺看她可怜,就,就从那个男人手里把她买了下来。”
钱莹沉默无语,她向小丫头投去怜悯的目光。
小丫头小心翼翼地端视着小敏,也许是看到了同龄人,她眉眼之间多了一丝笑模样,像是被扣在铁锅下面的小鸡仔见到了光,向前试探着搓了一步,随着她磕绊的动作,从她怀里掉出一块破手帕。
小敏往前一步,她想帮女孩捡起地上的手帕,她的手骤然停在半空,破碎的手帕上刺绣着三朵蒲公英,即是四周的布都碎了,它们还完好无缺,两朵黄色的小花与一朵白绒球在风里摇曳,洁白的绒毛载着一颗种子在半空飞舞,一静、一动、一景,栩栩如生。
三朵蒲公英针脚细密,与绣舞子绣工同出一辙,她与绣舞子什么关系?青峰镇庞家裁缝铺子杜珍手里也有这样一方手帕,巴爷说杜珍做了汉奸,她是谁?小敏趁着直起腰的空隙再次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十几岁的年龄,污垢之下掩盖着眉清目秀的模样,上牙缺失一截……琴弦子。
绣舞子在绣工房里讲过她女儿的事情,她说她的女儿叫琴弦子,比小敏小一岁,在家乡照顾残疾的父亲,还有年迈的祖母,那年磕倒把前门牙磕去一截。
小敏猜对了,这个女孩就是绣舞子的女儿琴弦子,一年前她被日本军队从日本带到了中国,送进了慰安所,她和其她来到中国的小姐妹在日本军营遭受了非人的摧残,她一直都想逃跑,上个月,她们被日本兵押上了去河北的卡车,半路上遇到了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双方交战激烈,趁着看守的士兵无暇顾及她们,她跳下了车,像无头的苍蝇乱窜乱撞,不知跑出多远,被一条河挡住了去路,在她走投无路时,岸边出现了一个中国男人,好心的男人把她带到了赵庄。
“琴弦子。”小敏嘴里念着三个字,声音很小。
琴弦子猛地抓住了小敏的胳膊,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光,喉咙里冲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你,你认识我吗?”
程四娘正佝偻着脖子往迎春院里巴头巴脑,听到身后琴弦子与小敏嘀嘀咕咕,她翘起脚尖用脚后跟在地上跺了两脚,厉声呵斥,“死丫头,快点过来,今天再找不到收留你的地方,你就给俺到大街上去讨饭,俺可没有闲钱养着你这个来历不明的丑八怪。”
程四娘尖嘴刻薄的嘶吼吓醒了小敏,她没时间琢磨眼前的女孩是谁?从哪儿来?她急忙抓起地上的菜篮子,把脸转向钱莹,鞠了一躬,“俺走了,您忙。”
“丫头,下过雨的路不好走,注意安全……你回来到这儿找俺,咱们姐妹一见如故。”钱莹的话在喉咙里徘徊,冲出嘴的只有反复叮咛:“丫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俺知道。”小敏挎着菜篮子窜出了巷子。
琴弦子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了两步,来到中国一年多了,小敏是第一个喊出她名字的人,她似乎是看到了一缕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死丫头你想去哪儿?给俺回来。”程四娘一把拽住琴弦子的细胳膊,咬牙切齿,“不听话俺砸断你的腿。”
钱莹在彤老板身边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会鉴貌辨色,她觉得程四娘不是善类,这种人越给好脸色越蹬鼻子上脸,还不如视而无睹,想到这儿,她甩着手帕一扭一摇踏进了迎春院,回转身“咣当”掩上了两扇门,把追到台阶上的程四娘晾在门外。
程四娘见钱莹对她的举动熟视无睹,她急了,在院门口外面上蹿下跳,琴弦子是她花三个铜板买来的,本想卖给翟家,翟子婆姨没看上,一时半会找不到下家,目前吃住在她的家里,她每天端着水烟袋,一边“咕噜咕噜”吸着,一边劳神费心地琢磨,不能让这桩买卖砸在手里,她想到了迎春院,小丫头虽然长得矮小,模样不俊,也不是丑到拿不出手,手脚也算勤快,除了不会烧火做饭,每天早早起来给她倒尿盆,清扫院子,吃完饭不用支使就去刷锅洗碗,这样有眼力劲的丫头卖到迎春院不会赔钱,也许比入手时能多卖几个钱。
“姑奶奶,您别走呀,俺想让这个小丫头到您院子里做事,俺是不忍心她到别人家做养媳妇,受婆婆欺负,刚才那个敏丫头每天受婆婆打骂,俺心里不落忍呀。”程四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从袖窝处拽下手帕捂住脸,抽抽噎噎,其实她在干嚎,没掉一滴眼泪。
钱莹长叹了一声,突生一股凄凉,凉到她的每根手指,抓着门栓的手在哆嗦,潸然泪下,敏丫头的命可真苦呀,在青峰镇受尽孙香香的欺负,如今又做了孟家的养媳妇,不知又吃了多少苦?
“死丫头,还不快点哭。”程四娘疾首蹙额,背过手在琴弦子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面对着黑漆漆的两扇门又是作揖,又是祈告:“姑奶奶您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子。”
琴弦子被程四娘拧疼了,她开始嘤嘤哭啼,嘴里嚼着泪水说不出一句话,她是真的伤心难过,想想自己被日本军队带到中国,一天好日子没过,她本以为那些日本军人能帮她找到妈妈,却把她带进了魔窟,每天的日子生不如死,逃出来后遇到了一个好心的中国男人,男人说她一个小丫头跟在一个大老爷们身边不方便,又因为她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三块铜板卖给了能说会道的程四娘,男人用两块铜板请她吃了顿饱饭,又给她买了身旧衣服。
与那个男人分手时,男人打着手势嘱咐她,不想挨打、不想饿肚子,就学着做事、听主家的话,她听明白了,把男人的话记在了心里,无论程四娘带她去哪儿,她都乖乖地跟着,让她哭,她就哭。
钱莹被琴弦子的哭声触动了心扉,她摸摸口袋,什么也没有摸出来,正在她为难的时候,父亲提着水壶从东厢房走了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走到她的面前,小声嘱咐:“莹儿,千万不要让这个小丫头进院子,她岁数太小,这种地方不是她该来的。”
钱莹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块大洋攥在手心里,慢慢打开了一条门缝。
程四娘忙不迭送上一张阿谀献媚的脸,乞怜摇尾,“姑奶奶,俺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穷得连只老鼠都待不住,否则,俺也不可能把她卖给窑子里,呸,瞧瞧俺这张臭嘴说得什么话,俺该打!”程四娘别过头在地上啐了一口,举起手在她皱巴巴的脸上戳了一下。
钱莹正颜厉色,“程四娘,你身边的这个丫头想卖多少钱呀?”
“卖多少钱?”程四娘挑挑眉梢,心里说,眼前花娘的口气不像是在院子里没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她一定是相中了这个丫头,干脆来个狮子大开口,试探一下姑娘的反应,“这个吗?姑奶奶,您能做的了主吗?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也要五块大洋呀。”
钱莹白愣了程四娘一眼,操起双手,媚眼傲视着半空,“你真是漫天要价,好大的口气,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吗,大街上卖儿卖女的有的是,你就当俺没问,你们该去哪儿凉快就去那儿凉快。”
“咣当”院门又摔上了。
“姑奶奶,咱们有话好商量,好商量,您别动怒,为俺这点破事气坏了您尊贵的身子不值当的,您给回个价,咱们取个中,怎么样?”
“俺身上只有一块大洋,你愿意就留下这个丫头,不愿意算俺没说,俺是可怜丫头没地方去,自作主张买下她在院子里当个支使,如果鸨母知道俺收留个呆头呆脑的丫头,非打死俺不可。”
“不,不是的,她除了不会说话,其他活都能干。”程四娘马上意识到说秃噜了嘴,她举起巴掌想抽自己的嘴巴子,她的手捂在脸上,想想马上将要到手的大洋,她一闭眼心一横“啪啪”,打得自个双眼冒金星。
“吆,她还是个哑巴呀,俺差点被你糊弄了,一块大洋都是多的。”钱莹心里更加可怜琴弦子,无论如何都要救下她,嘴里却说:“这事就算了,您还是另找下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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