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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楼里第一次有了窃窃私语。
刘安不紧不慢,问对方:“您说它不是真品,可有凭证吗?”
“我在美国纳尔逊美术馆见过一只一模一样的,馆藏介绍说,全世界只有一件。”
“难道您认为中国不会再出土第二件磁州窑本土文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请问您是什么意思?难道美国说只有一件,您就信了?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件,为何纳尔逊美术馆那一只不可能是赝品?”
刘安说话很讲究理据,晓得打哪里会让对方退缩,因下道:“您还没等我介绍完就说不是真品,太武断了。这件拍品从一位收藏家手中辗转来到这里,不管从器型构造还是颜色花样,都符合宋代磁州窑文物的特征。我们的拍品都经过相当严格的质检和鉴定,这一点毋容置疑。”
“看着是挺像的,不过磁州窑在明代宣德年间就已经没落了,就连大英博物馆那只写着大明万历年制的白地黑花罐子都是假的,你这只实在没什么说服力,除非你能告知我明确的出土时间和地点。”
常规途径出土的文物,也不可能出现在私人拍卖上。这人摆明了来挑事,见刘安语塞,他趁胜追击:“怎么?说不出来了?”
“先生,断假需要依据,我们可以出具鉴定文书,都是国内著名的鉴定机构。如果不是真品,大家尽管来找我们,我们入场协议里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您没有证据就扰乱拍卖秩序,不符合规矩。如果您不想继续参与拍卖的话,那不好意思,只能先请您出去了。”刘安招招手,旁边出来两个人,直接制住闹事的男人。
男人大喊道:“你这不是心虚是什么?有本事你就给我说出个子午寅卯来?”
刘安笑道:“您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吗?”
“我……”
男人确实所知有限。作为一个刚刚入行的收藏新手,他习惯先看国际收藏,故而英国和美国美术馆同时收藏的磁州窑瓶器,他印象很是深刻,加上大英博物馆那只争议不小,就更是过目难忘,这会儿一看是磁州窑的黑白瓶子,下意识先以批判眼光来看,只辩证需要论据,他学识太少,提供不了有力的说辞,则没什么说服力。
眼看就要被保安请出去,男人觉得憋屈,大声问:“就没人懂行吗?”
楼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那我就来说说我的看法吧,这只瓶子比例失调,颈部过长,足又撇得过大,与宋代瓶器的造型不同,确实有待斟酌。”
男人一看有人帮腔,立刻挣脱保安:“就是,我就说这瓶子怎么看着别扭。”
戏楼里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
刘安尚能稳住,说道:“世上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瓶子,同一只手也不能保证七十二道工序完全相同,何况还要经窑火烧制,过程中釉的流动,气氛和火候的影响,在造型上有些变化也是正常的。”
“你这只是龙纹瓶,宋代磁州窑画龙纹的极少,有代表性的一件龙纹瓶现藏于日本白鹤美术馆,龙刻画得极其生动,三爪有力,而这只瓶子上的龙形象呆板,双眼无神。”
“万物各有形态,龙形如何,完全取决于当时工匠的表达。你我都不是工匠,又怎好断定呆龙不是一种意趣?”
“龙呆萌也好,精神也好,重在神韵和笔力,呆也有呆的生动,这只龙的致命缺点并不在于呆,而是它有五爪。在座有谁见过民窑敢画五爪龙的吗?”
刘安面上一丝不动,实则已招架不住。她悄无声息地向戏楼二层包厢里的人求助,停在门口的保安也松开男人,去寻找声音的源头。徐清料到对方会过来,没再藏身,径自走到台前。
此时,侧门外也多了一人,只谁也没有发现。
徐清翻身上了台,保安没拦住,又怕动静太大撞到瓶子,错失一步,就听她道:“民窑瓷器画五爪龙是对皇室宗族的不敬,会遭来杀身之祸。众所周知,古代绘画图样讲究寓意,谁敢冒犯天家威严?”
她这么一说,戏楼里声音渐而沸腾起来。
五爪龙当真一针见血。除此以外,徐清还提到上面的铭文,有“花瓶”二字,她说道:“花瓶一词在宋代时还没有出现。”
明人张谦德《瓶花谱》中说:古无花瓶。至少证明在明代以前,不可能出现这个词汇。
当真又是一个致命缺陷。
说到这里,刘安彻底没了还嘴之力。徐稚柳还在观察瓶子的开片,自见识过当代做旧的手段,他每每废寝忘食,一有时间就在研究各种陶瓷书籍,连化学名词都知道了不少。他向徐清转述这是一种做旧手段,并不是长年以来土浸所染,而是用硫酸烧出来的。
至此,座中一片喧哗,无人再敢拍这只价值连城的瓶子,连同之前的拍品也产生了质疑,纷纷要求退货。
就在刘安被合围得哑口无言时,门外走进来一人:“这确实不是磁州窑出土文物,而是民国仿品。”
有人认出他来,惊声道:“一浮白?”
程逾白笑道:“各位不相信鉴定文书,总要相信我的眼睛吧?”
他大名在外,身上多少个专家名头,有他说话,自然信服不少。程逾白走近了,不轻不重看徐清一眼,笑道:“各位请看,这只龙纹瓶足部有菊瓣纹,和磁州窑画法相似,圈足厚度也符合标准,再看胎质,应是先在胎上涂白色化妆土,然后上黑釉,划刻龙纹,再剔划龙筋,黑白对比强烈,烧制方式应完全仿制磁州窑。”
程逾白说,宋代磁州窑有一件白地黑花枕,上绘猛虎,枕上题“明道元年巧月造,青山道人醉笔于沙阳”,枕底题“张家造”,是很齐全的陶人款,写明了制作时间、工匠、画师和作坊的名字。这只瓶子在足底标识出也写明了详细信息,与“张家造”别无二致。
尤其底足多为瓷器唯一露胎之处,可以辨别胎土的时间年月,通过底足的旋切痕迹,也能判断纯手工制作,足见其真。
只有了上述那些致命漏洞,不可能是宋代时期的真迹,而是民国仿品。
单论民国仿品而言,能被各国美术馆收藏,其价值可见一斑。买家们看瓶子价格一下子缩水不少,价值却没有小太多,亦是为数不多的仿古珍品,便又争抢起来。
徐清觉得可笑,再怎么仿,能把三龙仿成五龙吗?摆明了就是后世的新创,就是作假,根本不可能是任何一个文物的仿款。价格大大缩水,难道不是因为一开始用噱头糊弄人了吗?
谁知她刚要开口,手腕就被捏住。
她抬头看去,程逾白正含笑对买家们讲解什么。他手劲很大,她被捏得生疼,想甩也甩不脱,只忿忿瞪他一眼。
刘安看秩序恢复如常,请买家们依次回到原位,继续拍卖,程逾白则牵起徐清的手,将她拽出戏楼。一到外面他立刻松开手,压低声音道:“你不想活了?”
徐清反问:“你为什么阻止我?”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你立刻离开这里。”
他招手叫保安过来。
徐清前脚才闹过事,程逾白好不容易解了围,保安怕她再惹麻烦,一左一右上来请她。她一动不动,只盯着程逾白:“你要做什么?”
他上前一步,附在她耳边,声音极是低微:“是我该问你吧?你要做什么?又是……谁在帮你?”
……
戏楼二层包厢,皮座上男人见拍卖没出大岔子,又回到先前和乐融融的气氛,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得亏一白来了,有惊无险,回头咱们一起去烧柱香,去去晦气。我认识一位得道高僧,灵得很,他就说我这次要受点惊吓,你看,这不就是嘛!”
“他怎么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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