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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十九一行车马被堵在去往码头的南北夹道,没有退路。他环顾四周,忽而大笑:“好啊你个梁佩秋,居然敢劫持皇帝亲派官员?”

到底还是他轻敌了,未料想一个贱民,竟有如此狗胆!他干爹在内廷是个什么角色,朝堂内外皆知,若非如此,怎容得他一个太监到地方上作威作福?自逼走杨诚恭,杀害徐稚柳与夏瑛,至此数年间,试问整个江西,有谁还敢同他叫板?便是省里头的大官,见到他也多礼遇,区区梁佩秋算哪根葱?

安十九才要威吓,就被横空而来的一棵大白菜给堵了回去:“你算哪门子的官员?可有官衔?”

“我奉命前来督理窑务,可不就是御……”

“闭嘴吧你个狗太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这些人,早就豁出命去,意在今日一诀。安十九见状也不再费口舌,趁着车驾不稳,一脚踢向梁佩秋残肢,高呼道:“今日杀贼者,赏黄金万两!”

一场霍乱由此开始。

安十九出行试马,随行人员虽不多,但重赏之下也出现了不少匹夫,护院们更是杀红了眼。管事的一听消息立刻去县衙求助,县令颠倒一夜,仍在醉梦中。幕僚原以为拖得这一时,渡口那头应已收尾,届时砍了安十九的人头,县令也无办法。不想安十九未雨绸缪,竟瞒过所有人,就在城中废弃窑口豢养数千名私兵。

那些私兵闻风而动,铁蹄争鸣,踏破安平小镇。

待县令惊醒,忙差了官兵前去压制。

此时安十九被追截到渡口,前后夹击,已无退路。他不由地挥动长剑,狂笑不止:“好啊,没想到我安十九也有今天!”

他发辫散乱,衣衫褴褛,遽然回首,剑指几步之外的年轻男子。

剑上全是血痕,他神色阴鸷,对男子说道:“梁佩秋,你以为我死了,你就可活吗?你可知,当日我曾亲自佩戴那条丝绦将徐稚柳杀害!”

“你猜他见到那=条丝绦是何心情?他必然以为是你杀了他。在徐稚柳心中,是你杀了他啊。”

……

梁佩秋肝胆俱裂,步步往后退,退到无可退之处,一口黑血喷簿而出。千年窑口上方,忽然扑棱起一群黑鸦。

浓郁的黑,打在历史上的这一天。

官兵终于赶到,安十九扔掉长剑,拾起衣袍,蜷起兰花指细细擦手,感慨了一句:“天不亡我啊。”

他下令,此时投降者,不予追究。又说梁佩秋身患绝症,命不久矣,这场叛乱乃是他故意为之,要拉万民陪葬。

义军们失去主心骨,逐渐动摇。

人心,何谓人心?人心只为羞辱、践踏和诋毁而统一。

时年忽而振臂大骂一声狗贼,扬起长刀向前冲去。安十九未料此时还有上来送死的,忙忙后撤一步,左右官兵围拢而来,伴随着整齐划一的杀腔,数十剑捅穿一道肉躯。

鲜活的血肉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浓黑的天渐而变白,渗红。

梁佩秋面上袭来一阵温热,整个世界进入短瞬的窒亡。片刻后,他缓过心神,心如刀绞。他慢慢扶拐直立,跃过树障,站上渡口旁的戏台。

“众位乡民,请听我一句,我的确命不久矣,然我并非自发绝症,而是这奸贼所害!他买通我后院厨娘,在饭中下毒,我服毒三年,毒素深入五脏,已回天乏术。我少时离家,至景德镇十数年,赖于诸位厚爱,得小神爷之美名,自问每一窑炉,每一囱火,都无愧于心。平生唯一所愧,便是当年出于私心,就春夏碗的比试对徐少东家口出恶言,以至他心神恍惚,终被阉贼所害。此我二人私怨,不必赘述,今日提起,空有一腔悔恨,却无能为力,只盼望诸位能摒弃私心,万勿于个人生死失节,而悔于大业。权阉作祟,景德镇陶瓷业已在危墙之下,腐臭的釉水几乎荡遍镇上每一家坯户,窑户,瓷行,船舶,每一只瓷碗都有至少三分利流向安府,百姓们辛苦的劳碌,无以让瓷业欣欣向荣,甚至连太平日子都是奢望,如此行尸走肉的活法,当真如我们内心祈盼吗?试问今日,还有谁记得三年前夏瑛大人提出的百采改革?又还有谁记得当年雨夜的一跪?《打渔杀家》真的不在诸位心中震颤了吗?眼前活生生的血流,还不足以唤醒你们的斗志吗?哪怕是为了自家儿女将来能有个安稳觉,今日一举,亦不能回头!”

“诸位,今日行动虽则仓促,但已在我心目盘桓数年,绝非临时起意!不日前我已委托心腹,持阉贼罪证去京城上访。今年夏天,昭安郡主回京之前亦答应我,会向朝廷说明景德镇瓷业的水深火热,我相信郡主不会食言。我恳请诸位,拿起手中的武器,不必管那是否锋利,是否沉重,请同我一起高呼,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何谓人心?此为人心。万民血泪,排山倒海,向死而生,谁人无惧?只安十九听着那刺耳的呼声,愈发疯魔,狞笑成癫:“若昭安可信,皇帝当真要处置我这个阉贼,岂会数月过去,还不派人下来?你们这帮蠢顿的贱民,一辈子活该就是贱民!我干爹乃是皇帝面前红人,怎容得你们猖狂!凡我今日不死,必要你们死无葬身……”

安十九还没说完,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心脏。

他猛然一震,举目望去,不远处浩浩荡荡行来一队人马,为首挂着的竟是亲王府的藩旗!安十九两股一颤,心道完了。

他果真完了。

原来昭安郡主回京后就病了一场,近一月才康复,之后立刻央求其父王调查江西瓷业宦官弄权一事,为此甚至闹到乾隆皇帝面前。皇帝没脸,未免打草惊蛇,悄悄召回告老还乡的前督陶官杨诚恭问询,杨诚恭听闻徐稚柳以身殉窑,夏瑛死于非命,再未退缩,借机托出安十九种种恶行。

朝野震动,皇帝深知此事并不简单,恐整个江西瓷业从上而下都有勾结,遂遣九江巡抚前去调查,着令杨诚恭随行,亲王监督。

此举足以证明皇帝肃清贪腐之心。这一查,轰轰烈烈查了一年半,缴回黄金国器不计其数。

此为后事,说回那日渡头之变,梁佩秋唆使百姓,发动起义,亦罪不容赦。在牢狱的最后一晚,他望着窗格外的月亮,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

“我这一生……我这一生……我这一生。”

痛矣,憾矣,悔矣。

乐矣。

足矣。

凡与之相关,寸寸芳华,点滴在心。他握拳抵在胸口,指缝下泄出碧青丝绦。他紧紧握住那珍爱之物,合上双目。

狮子弄青砖夹道,墙院深荫,桂花枝头,故人依旧。

柳哥,我来找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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