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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一夕白头的少年,徐清自问这辈子不会再见到第二个,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必须成全他。
徐稚柳问她,历经千帆就能看淡生离死别吗?如她所说,他还活着,是个活物,活物岂可无情?那样多的人摒弃了私心,投身大业,何妨容他自私一回?
他认定小梁没有死,还在等他。
风里雨里,是生是死,他都要去见小梁,非去不可。
“倘或你同我一样的处境,小梁换作程逾白,你也会去见他。徐清,你若能体会我心间难言的苦楚,便不能再拦我。除非有朝一日,你能舍下程逾白。我问你,你能舍弃他吗?”
徐清不能。
她久久说不出话来,当晚带着春夏碗去了一瓢饮。
程逾白一夜未归,想是在医院陪李可,到中午的时候她给程逾白打电话,程逾白没有接。这很不寻常,平时再怎么忙,一瓢饮都会开业,他和小七两个人,至少有一个人会留在店里,可是今天一个人都联系不上。
徐清隐约有些不安。
她在花厅坐了一会儿,回到房间换衣服,拿上钥匙出门。去医院的路上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小群里消息不断,夏阳直接打来电话说有人在白玉兰公馆闹自杀,并传了现场图过来。
徐清一看,心沉到谷底。
是李可。
李可自杀了。
他这趟来景德镇,约是猜到自己日子不长,除随身衣物,还带了一匣子瓷。薄胎皮灯、挂盘,类如三阳开泰等名贵釉,各种礼瓷,一大匣子,都是他曾经亲手做的,在十大瓷厂繁盛时期远销各路,销量甚达千万件。
如今,他捧着一匣挚爱珍宝,一生成就,自白玉兰公馆塔楼一跃而下。四分五裂的家庭,连同四分五裂的器具,一起“消亡”于当代。
之后的几日,一瓢饮挂上暂不营业的牌子,程逾白带着李可回瑶里古镇。
徐清本要同去,不料原星突然诈尸,给她在景德镇当地找了一个项目,她不得不推迟计划,同负责人见面,对方对她仍有顾虑。她没有勉强,一分开立刻回家收拾行李,中途吴奕打电话叫她过去一趟。
两师徒在昔日对饮的望山亭面面相觑,良久,吴奕拿出一份帛金,说:“替我转交给一白。”
她收过来,却说:“他不会收。”
“带去吧,看他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在世。”
“我知道了。”
徐清又坐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准备离开。吴奕又叫住她,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亭子为什么叫望山吗?”
徐清不知,吴奕说,“一瓢饮那座对着昌江的亭阁一开始不叫莨风亭,叫莨莠,两种野草,也是杂草丛生的意思,我问过一白,他说那就是他当时的心境,我觉得不好,让他改为莨风,风吹大地,野火不尽,多少有点希望。一白过了很久才肯妥协,于是我将这座亭子改名为望山。我盼着他能从野草长成大树,也盼望积土成山,莫与草争,更盼望在他心中杂草丛生的景德镇瓷业能够葳蕤葱茏,壁立千仞。只他那个性子,我向来都说,不够周圆,又易过激,行事少留情面,恐要吃点苦头。”
李可突然自杀,还在白玉兰公馆自杀,少不得与近来一系列事有关。张硕洋等人虽说欺人太甚,可他又何曾将心比心?
“也不知这一回他能不能挺过去。”
程逾白擅长忍耐,却又自傲。父早亡,母不爱,至亲寥寥,李可为师为父,又与之背道而驰,养育为恩,恨付独绝。
此题难解。
徐清赶去瑶里的路上,多少有点后悔,项目并不急在一两天,可她名声如此,时间又紧,若对赌不成,一身负债,恐也会给程逾白平添负担。她当时考虑很多,凡事于理都说得过去,只唯独忘了,即便他说没关系,也可能很需要她陪在身边,这是于情。
而她,好像没有做好。想到这个她就一阵懊恼。
车程约有一个半小时,她晚上六点出发,七点半到东埠古街附近,这里是古镇繁华地段,毗邻古码头,有不少明清建筑,还有名人宗祠和旧居。她沿着商铺走了一段路,尔后听见唢呐吹弹声,往里深入居民区,没有多远就看到一户挂起白幡的门头。
古镇夜晚灯火喧哗,与之一比,昏黄中一点白,格外刺目。
小七在门口待客,见她过来,忙上前几步,说了说这几日的事。徐清大致了解这里出殡的风俗,问明火化时间就没再说话,倒是小七,嘀嘀咕咕说起公馆停课的安排,好在这回用了关系,也花了不少钱,没让自杀事件在网上发酵开来。
资本踩雷,也不敢随便吃人血馒头。
这回倒是默契,几处力量都在压热搜,景德镇笼罩在乌云下,暂得一时风平浪静。徐清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小七知道她问的不是自己,指着屋里摇了摇头。
徐清进去跟程逾白打了个照面,匆匆瞥一眼冰棺里的老人,挪开视线,找了个角落坐下。
入夜后,宾客渐少,程逾白留下守夜。徐清端了碗清汤过来,他接过喝了,拍拍身旁的褥子,让她一同坐会儿。
短短两三日他瘦了一圈,两颊微微凹陷,下巴蓄着胡茬,看得出很累,但眼睛还算有神。他问徐清:“待在这里怕吗?”
“怕什么?爷爷走的时候我也这样陪他。”
程逾白想说不一样,爷爷好歹是生老病死,容颜跟生前没多大变化,李可就不一样了,摔下来头骨几碎,现在盖着绢布,看不见也能想到,好几个年轻人都不敢进来。
话到了嘴边,他忽又想起当时她家里的情况,恐怕连搭把手的人都没几个,谁家治丧不窝火?况且他的火根本没有由头。
程逾白无声无息静了一会儿,牵过徐清的手,问道:“那个时候你怪我吗?”
“说实话挺恨你的,不止恨你,也恨老师,恨在场所有人,你们看到了我最难堪的样子,可我还是没保住我唯一的亲人。意识到我将永远失去爷爷,从此以后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之后,我真的恨死了,觉得世道好不公平,也觉得努力没什么用,那个时候我脾气很坏,又厌世,对所有事都很消极,我觉得这该死的世界,反正不会让我如意,那就来吧,看它什么时候折磨死我。去了上海以后,很多次我想过了结,可转念一想,我就这样被打败了吗?说实在的,真的意难平,也很不甘,我不想就这样离开,还想着回来……想着哪怕回来见你一面也好,你要是过得不好,也许我会更开心。”
她反过来牵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灵台上烛火晃动,洞开的院门外群山肃穆,这一刻人世难得,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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