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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以为让你经历和我一样的难堪,一样的剧痛,我就会开心,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报复一个人,也是在报复自己。”

“那他呢?他是在报复谁?”

程逾白晓得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她在拐着弯地鼓励他,他试图理解,可仍难以接受。

他很累,倚在徐清肩头,睫毛颤抖着,想闭上眼睛,可一合眼就看到李可死时的模样,又马上睁开眼。

“那晚回医院,我以为他还会闹,心里做好准备,也一再跟自己说,不要和他吵架,不要气他,不要跟一个病人计较,可你知道吗?他很听话,还主动跟我聊起百采改革,那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愿意听我说话,我说了很多,关于我的调查,时代的变化,当代陶瓷人的声音,我都说给他听,我们聊到深夜,这一次他没有再明确反对,我很高兴。他还说他会听医生的话,积极配合化疗,好好吃药,等康复了,他希望能去公馆教学。

那本就是我的心愿,我当然愿意看他振作。说真的,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们没有像那晚一样好好说会话,我高兴地睡不着,后半夜一直在医院外抽烟。我想,哪怕天塌了,也不要紧,师父愿意试着理解我,我很感动。

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我去酒店找他,前台说他退房了,还说要回老家,我马上去车站,发现车次不对劲。我托人找关系,查监控,里里外外都没找到他。我知道他骗了我,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景德镇才多大?我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找了很久,他们告诉我,他在公馆。等我赶到公馆,他就死了。

徐清,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想?他到底想报复谁?”

其实不完全没有预感的,当他一根烟一根烟冷静下来后,发现李可变化太快了。他去问小七,小七说当天他赶去公馆后,李可曾央求他一起去公馆。或许是看到他在教学部被人发难,受到刘鸿等人的责备,李可深知此事由他而起,于心不忍才想跟他和解。

小七说,这是好事,不是吗?

他明知李可是软硬不吃的人,可还是禁不住产生一丝幻想,寄希望于李可真的想通,不再和他对着干,谁知他竟突然抱着一匣子的身家性命,死在公馆。

那是他开展教学试验的地方,他究竟什么意思?程逾白想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

小时候,他活在“复兴百采”的道德绑架中。长大后,他活在“百采改革”的众叛亲离中。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一个人,向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前进。他一遍遍跟自己说,他永生不会怀疑自己的信仰,于是他昂首阔步,所向披靡。

他一边痛着,眷恋人世情爱与温暖,一边苏醒,拔除那些牵绊。

他承认自己并不想孤家寡人,亦坚守信念,誓死不悔。

直至今日,他忽然迷惘,生出茫茫寒意。

“我的父亲,我的师父,他们都爱瓷如命,为瓷而死。终有一天,我也会是这个结局,对吗?”

这结局如何?程逾白问自己,一力推行百采改革时,最坏的结果不早就打算好了吗?他在怕什么?他看着烛火下面容清瘦的徐清,听到屋外小七隐忍的哭声,想到胖子遗憾归乡,秦风炸窑,唯一的师父自戕于学校……

他承认自己怕了。

他伸手环住徐清,脸埋在她颈中,肩膀微微耸动起来。

次日出殡,徐清没有随行,在瑶里村落逛了逛。村里清一色徽派建筑,马头高翘,白墙灰瓦,依山傍水,车马缓慢,仿佛岁月可期。

在这里,依稀可以遥望两百年前的清朝。

河埠石阶上水痕已慢慢褪去,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在门槛上闲坐,三五成群,或闲聊或发呆,目光恬静安然。

徐清去了古村博物馆和古窑,回来时丧事结束了,程逾白送别亲友,小七正张罗拆除门帘上的白幡,将废物拿去焚烧丢弃。门口摆着火盆,她撩高腿跨过去,随着众人吃完午饭,跟程逾白进屋整理李可生平旧物。

李可日子过得清贫,家里没有好好装修过,墙体只简单粉刷了下,外院还铺着地砖,除了摆满院子的器皿、拉坯机,瓷泥,匣钵等等,就是正常的桌椅立柜,大大小小的瓷具,再没多余饰物。

他们在床下翻出个铁盒,铁盒上花都被磨掉了,里面装满程逾白小时候的玩物,磁带,随身听,玻璃球,香港明星画报,还有个年岁不详的拨浪鼓。徐清拿起来晃了晃,对程逾白说:“没想到你的童年和普通人也没两样嘛。”

程逾白看她玩得起兴,有点可爱,忍不住摸摸她脑袋:“是没两样,只不过这些东西往往在我手上不会超过三天,师父就一定没收了。”

徐清知道李可严格,没想到这么严格。

“我想他要是回古代,应该是皇宫里那些教习师傅。我记得有一次做完手活我偷偷看了会电视,一集动画还没看完,他就把电视卖了,之后我们家里再也没有过电视。”

“难怪我没在家里看到电视,你的童年是不是很没趣?”

“是有点,也还好,玩泥巴挺有意思的,变着花样玩,也有很多要学习,每学一样,就觉得还有更多需要学的,逐渐往深处学,也算其乐无穷。”

“学霸果然变态。”

“你成绩也不差?”

“我跟你不一样,我学习纯粹是为了考高分离开家乡,我很讨厌那个地方。”

“谁都有讨厌的地方,你凭自己的努力离开了那里,已经很棒了,不是每个人都能逃离。”

两人并排坐在床边上,窗外是剥落的花白墙体,一只灰鸽停在屋脊。徐清看了看,又转头问程逾白:“你这算苦中作乐吗?”

“算自娱自乐吧。”程逾白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

她察觉到他有话要说,和昨夜的欲言又止一样。这回她没打断他,安静地等他开口。

她眼睛黑白分明,黑的地方总是一泼浓墨,本来什么都不应该给到,却不知为什么那么透亮。程逾白注视着她,又不敢注视她,心里某处开始皱缩,难受起来。

“徐清,真正走到这一步,我才发现改革有多难,未来不知道还会遇见多少阻碍和危险,跟着我,你的事业也会受到影响。”

“一白,可以不用绕弯子。”

这种时候她还为他着想,程逾白听得心软,手指擦过她的唇角,几乎放弃了,过了很久还是开口。

“你想过分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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