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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藤姑笑道:“殿下不需忧心。老身乃是藤木修灵幻化,有藤髓,无内元丹,即无丹灵可伤。藤髓在身上一日,老身活一日,藤髓不尽,藤姑无虞,故而不惧。”斛卑亦笑道:“正因如此,为父才令篱儿转交舍利血于藤姑。”之篱舒心笑道:“则之篱不虑此事。之篱不在身边,多劳藤姑探视父亲,藤姑万需保全自身,谨防诸仙发觉!”藤姑笑道:“殿下体恤,实乃我等下属之福!且请殿下宽心,藤姑自有分寸!”斛卑在滨雨藩篱中,双目一黑,怒难竭,顿足长叹道:“待我斛卑出去,再不令冥界众生度此藏头缩尾之日!”顿顿,他又道:“篱儿!还有一事!”之篱答:“父亲吩咐!”斛卑道:“那位,不久前,又来寻为父一次!”之篱与藤姑齐问:“是谁?”斛卑答:“曾向我泄露天机的皂袍神秘者。”之篱忙问:“他此番有何话说?”斛卑道来。
那日,皂袍神秘者又是顶戴皂竹笠、面遮皂纱巾、身罩皂纱袍,出现在斛卑面前,言道:“恭贺大冥王之喜!”斛卑狐疑问道:“喜从何来?”皂袍神秘者笑答:“喜有二。时隔八百余年,大冥王与令郎贵子重逢,不是天大一喜?”斛卑听言,惊愕慌恐,急问:“阁下何以知此事?阁下到底是谁?”皂袍神秘者笑着安抚道:“大冥王无需生忧!我尽悉一切,然却不是你的威胁,我只会以冥王为友,助冥王成事。”斛卑忐忑,自忖度:“此来者神秘莫测,虽未知他究竟有怎样企图,却可断定,万不能与他为敌!目今来看,他暂无伤我之意,不如认他作盟友,也是保护篱儿之虑!”斛卑于是笑道:“阁下慧眼如炬,既有通天纳地之术,若遇我孩儿有难,还请慷慨相助!”皂袍神秘者笑道:“人魔王子之篱,生来便蕴藏巨大灵力,哪里需要我这区区避世者多手?只不过冥王若有看得上在下之处,知会一声,在下尽力而已!”
斛卑再笑道:“阁下方才言,喜有二。愿闻其二!”皂袍神秘者笑道:“盟友助你,使得虞契险遭灭门,岂不亦是大喜?”斛卑不解,问道:“虞契灭门?可是东震神皋虞契山?却与我斛卑有多少相关?”皂袍神秘者笑道:“大冥王在此藩篱之中,不问世事,无牵无挂,静好安逸,终日沐浴滨雨,长生无极,似是自在得很呐!”斛卑听言,气愤上涌,怒道:“我斛卑困于此,岂是自愿?阁下既以友相称,何出这等无理荒唐之言,奚落、藐视我斛卑?”皂袍神秘者又笑道:“若非大冥王安于现状,怎不思雪耻报仇?”斛卑接道:“我斛卑自陷困窘,无一时不念雪恨,无一日不欲撕啖千秋白!阁下之言语,好生无聊!”皂袍神秘者接道:“既如此,你竟不知虞契与你之瓜葛,大冥王却是可怜可叹了!”斛卑耐心渐息,嗔道:“阁下有什么话说,只管道来!大丈夫行事,何必如此婆婆妈妈、曲曲绕弯?”皂袍神秘者再笑道:“原来大冥王神陀斛卑也是个风暴脾气!是了!若非炸雷一样的火性,如何能劈了沣塘城,如何能酿造凡界丧乱?”顿顿,他再道:“虞契山不留刹开山祖师不留,正是你仇家千秋白遁世。”“什么?”斛卑大惊道,“当年,他千秋白从凡界白府一朝失踪,我冥界众徒便再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有传言说他藏进了钟鹛山,却原来是遁入空门,做了缩尾的秃头老龟!”皂袍神秘者笑道:“千秋白的肉身早于几百年前亡故。”斛卑听罢,不愿相信,愤愤道:“本冥王尚未手刃仇人,未将他千刀万剐下油锅,他竟然没了?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易亡故?”
皂袍神秘者笑道:“冥王不需恼悔!千秋白肉身虽灭,大冥王的仇敌却依然在!”斛卑愈发惊疑,道:“阁下此言,让斛卑不得不糊涂!”皂袍神秘者解释道:“不留刹传至当今,只老僧勿尘与其小徒一冲栖居。而最近,传来了好消息——整座虞契山被烧成碎石瓦砾,老僧已亡,只剩那一冲幸存。”斛卑冷笑道:“杀不成千秋白,反对付他几世的小徒孙儿,却不让三界九皋耻笑我冥王斛卑欺弱?”皂袍神秘者笑道:“冥王好口气!大冥王以为那一冲是何许人也?”斛卑接道:“阁下方才自言过,何故反问我?”皂袍神秘者再道:“千秋白虽已死,然他道一句:‘三界荣衰本逡巡,逝于斯再始于斯’,便轮回投胎,重返不留刹,其今世之身,正是一冲。”斛卑惊得脑袋发蒙,似天旋地转,自语:“一冲!”皂袍神秘者笑道:“现在冥王该明白,一冲即是你仇家。促成沁血尘针,杀了一冲,大冥王便可深仇得报!”斛卑忍不住又问:“你,究竟是谁,来自何方,为何会知道这样许多?”皂袍神秘者笑答:“冥王不需执着此等无关紧要之事,非要问我是谁,且称皂袍尊者!”语毕,他消失无影。
之篱听罢,叹道:“难怪方才孩儿向父亲言明虞契千秋白之事,父亲丝毫不带惊讶,原是早已明了内由。可那所谓‘皂袍尊者’,神龙见首不见尾,却知千秋白的前生今世,想必其水甚深,指不定是千秋白的宿敌,自己无能,遂想假借我等之手以除。”斛卑说道:“篱儿分析在理。且不管他是否与千秋白有怨,单论他为我等提供的这些讯息,确是有助。若他们果真不对付,则敌人的敌人,可以作为朋友!”之篱点头道:“只要皂袍神秘者于我等无害,我等就无后顾之忧!”斛卑再道:“篱儿,你既曾至虞契,此番可寻隙再去,核实皂袍神秘者言语真伪,探看虞契是否果遭祸乱。”之篱答道:“父亲吩咐,孩儿执行!紫珠交于藤姑好生安置,将来于我等有益,也未可知。”藤姑道:“殿下放心,一切皆在老身!”之篱又道:“孩儿这便动身,先往虞契,然后折回钟鹛,不使钟鹛人有疑。”这三位又寒温话别一番,之篱自去。
之篱取向虞契,心中思虑:“飒秋风毕竟是箬竹所赠,说不定是钟鹛安插的眼线。他伴我一路来狄崇海,当然无疑,若知我前往虞契,必然要问。故而,此事不能让他知道。去虞契一程,我不召唤他,自用我从《冥术集》中学得的驾云神功。”之篱纵身落在一片白云上,轻飘飘于空中游走。途经中瀚神皋上空,俯见一处,幡灯亮,夜流光,星星点点,彩结连,织就人间烟火好景致,之篱一时陶醉,降落云下,穿行于灯光街巷中。
“人间烟火气息别有滋味!待我大仇得报,占领凡界,让冥界众灵品享这凡间风物,岂不自在?”他正出神,忽听一阵叫嚷:“抓贼啊!女丫贼!”之篱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裹灰巾、身穿灰白衣裤、腰缠麻花布溜绦的矮圆拄杖男,且蹒跚追赶且高声叫喊。其前方一个女孩儿,穿着交领左衽小衫,钉排着豆圆扣,姜黄裤,平尖鞋,梳一细辫顺前额斜抹于左耳,其余头发披散,怀中抱一包袱,正死命奔跑。之篱自以为洞悉一切,轻蔑笑笑,拐过街角静等。那女孩儿跑至街角人稀迹罕处,被之篱从暗影中伸出一脚绊住,一跤摔倒,趴在地上,包袱甩得老远。之篱怒道:“小小年纪,不思勤勉进取,却做此鸡鸣狗盗之事!果真,人性之恶,起源于幼!”那女孩儿满面灰土,两行泪下,不及解释,爬起欲拾捡包袱,却被之篱将包袱连同她的手背齐齐踩在脚下。女孩儿直哭道:“求你行好,放了我!”之篱并不理会。此时,拄杖男已然赶来。之篱说道:“此贼已被我拿下,还你包袱!”拄杖男见状大喜,捡起包袱斜挂在肩上,而后解下腰间一根麻花布溜绦,将那女孩儿双手捆住。女孩儿死命挣扎,然拄杖男力大,女孩儿摆脱不过,连声哭喊道:“求你行行好,放了我吧!”拄杖男怒斥道:“再敢逃看,打断你的腿!”女孩儿一身是土,满面挂泪,被拄杖男拖拽起。之篱一旁看着,说道:“拿走你的包袱便是,捆她做什么?”拄杖男猥笑道:“送她见官,见官!”之篱叹息,不多言语,心想:“猫有猫路,狗有狗道,小民事小民了!”他遂不再多管,径自离开。
之篱再欲赏幡灯街火,却觉无味,转而经过街市小卖摊时,无聊使然,顺了几个扇坠儿并玉穗儿,怏怏将启程,却听身后那婶婆年纪的摊主拍手骂喊道:“少了几个挂饰,我上好的扇坠子,我极精致的丝络穗子,定是被方才那对穷夫妻盗了去!我只咒他们生不出儿子!”之篱摇头讪笑离去。
至虞契山,见着枯木荒草飞灰烟,余烬中,零星已生丁点儿嫩,之篱冷叹道:“可谓世间沧桑朝朝变!时隔不数日,好好的一座秀丽仙府,本也嵯(cuo)峨峥嵘、拔地接天,转眼化作剩水残山!看饱兴衰、尝遍离合的,何止是人、妖、仙?便是这些草草木木、砾砾石石,也不能幸免于枯荣离乱!一切生灵,与浩渺寰宇相比,不过皆是一粟比之沧海,微如尘埃!”之篱寻路而走,自思量:“此乃仇家,然见其苍凉,我却丝毫没有开心意!究竟是谁,能让虞契遭此大劫?还有,上番箬竹前来,尚需庚辛斧劈开界御,而今,界御已然消失。那造乱凶手,想必是道行极高,不是仙界的伪君子,便是我冥界出了厉害之徒!”话说之篱,并不知晓虞契界御消失,实因他自己盗走了舍利血。他至不留古刹中,并不见一人,唯有断廊残墙带整修痕迹。
之篱先往千秋白陵,对着壁上灯盏,自笑说:“灯盏内灯油减少。故而,上番我与箬竹离开后,必然有人入内!会是谁?知道此处的,钟鹛那几位可以排除,莫非是一冲?如果是他,他又是怎么发现这里的?”人魔王子之篱,机警伶俐,在上番祭拜之时,留心观察诸物,对比前后,察觉变化,揣度斟酌,竟猜中十之八九。他踏上祭台,一时兴起,欲点燃莲花灯,却是徒劳,又自思量:“看来,非蓝紫霎火不能点燃!而蓝紫霎火,需梅花碧珠簪划过托珀母晶石方得生。而那两物,俱在箬竹手中。”
之篱出了地宫,在刹中各处溜达,行至廊房时,顿时停步,细嗅来,不知该喜该愁。他暗叹道:“是奇顶溪邂逅的白蟒之气味。他是听进我的劝言,游至虞契,这本是好事。然其竟栖于此古刹廊房,必是有人安排!如此,则白蟒与刹中人必有交情!若皂袍神秘者所言不虚,老僧勿尘已经遇害,则只能是那徒儿一冲,即是千秋白的转世!白蟒若与他有交情,则将来我与一冲争战起,白蟒于我,是敌是友,却未可尽知!”之篱心细如尘,凡事料得有根有据。
之篱继续行走,又见几间卧房,思索着:“千秋白曾用索心劈魂枪与我父亲斗法,不分伯仲。千秋白既亡,新近老僧又逝,则索心劈魂枪按理该在一冲手中。另外,易生匕也在一冲手中。”之篱且琢磨,且各下探看。“此卧房居中,门向正南,若料得不错,该是过世老僧的寝处。”他使出穿墙法,隐入室内,见着室内陈设之简陋,笑叹道:“这老和尚倒是简朴清修!破柜、破桌、破榻,毫无半分值钱物。然这类向佛之人,总该有些秘籍诸类卷本,或藏于经阁,或置于榻板之中。”之篱再思量:“不留古刹新遭大劫,便是曾有些宝贝,也该早被肇事者盗走,除非剩下些不易发现的。”他坐到榻上一侧,右手微叩榻板,听见回声后,暗笑一回,自道:“榻板有新钉,我便知其中有蹊跷。”之篱略施法,撬开榻板,发现暗格中的扁方盒,再自笑道:“果然有玄机!”他开盒看来,自问:“《成长录事》?莫不是那老僧记录其徒一冲成长之经历事宜?”之篱随意翻阅,连连叹道:“老僧倒是体细,对一冲真个用心,衣食住行、读书识字、练功修法……事无巨细,通通记录于此。我之篱受藤姑抚养之恩,然藤姑并不曾为我书刻只言片语。一冲所得师恩,确是令我生几分羡意!”叹叹,他又思:“若非凡人残暴,害我慈母亡故,若非千秋白多事,将我慈父监禁,我之篱,身为冥界王子,又怎需寄养于他处,应得双亲之恩育,何不过于一《成长录事》?千秋白!你造的是前生业,历的需是残生劫!我之篱,誓要雪先慈之恨,报父亲之仇!此仇此恨,此生此世,永铭心间!”想到此处,之篱悲恨又起,合上《成长录事》,本欲将其放回原处,忽又面生狰狞,左掌生出黑火,冷笑道:“整座虞契山都烧得面目全非,留这卷本有何益?”他正准备将卷本燃为灰烬,转念再笑道:“毁它亦无益!正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此间记载一冲生平诸事,我细细了解,不是拿捏住他的一切强项和软肋?”之篱遂将《成长录事》收于怀中,重新施法钉上榻板离去。
老僧勿尘的卧房旁侧又一卧房,有一枝芭蕉,劫后余生,倦展绿扇,斜横窗栏。之篱读着门上一联:
“不恋前生天庭路,安居今世山野刹。横批:缘来缘往”
读毕,之篱观察卧房门,笑道:“上的新锁,必也有人居住;刻写这样一副对联,则是千秋白的卧房无疑;在今日,便该是一冲下榻处。”他再穿墙而入,见房内摆设不过寻常,一如老僧勿尘的卧房。他打开箱柜,发现些许烧焦的衣物,或麻或荨(qián),残片皆是紫色。之篱虽聪明,揣度有据,然一冲房门上那一联,并非千秋白旧日所为,而是老僧勿尘为一冲题刻,为的是让一冲好生向佛,莫成金字预言之兆。“千秋白!”之篱且恨恨道,且手指拈起几案上的一只茶盅,用力一捏,便见茶盅化为齑(ji)粉。之篱对一冲的卧房格外上心,敲敲叩叩,翻翻掀掀,却并未发现异样。他心想:“千秋白若在此房中长居遗年,断不会不留痕迹;那一冲,同理!”之篱不愿就此罢休,誓要从卧房中探个究竟。然此次,他却是过于聪明。千秋白建虞契古刹之时,乃是以凡人之躯,先是仙元记忆被摄元灵官所收,又加那世情思尽被鸾姬尊主燃尽,成了一个不折不扣、尘缘不念的出家人,他更名不留,隐于刹中,参佛养心,习武强身,清心寡欲,度日古朴简约,又岂会留下什么别的给之篱以探查?而一冲,更是仲瑝喝了转生酒,下世后忘了来处之人。之篱机警,此番却是徒劳。他一阵搜索,毫无收获,郁郁不乐。
古刹内外,廊阁室房,阶台岩亭,之篱寻个遍,大小推测,或真或假,勉强合心。盘桓几日,他暗思:“虞契此行,至少证实了皂袍神秘者之言可信。我以祭祖为名,晃过这些时日,理当回归钟鹛。我需寻一理由,若被问到如何耽误了时日,可作搪塞。”他寻思片刻,窃笑出声:“只说路上助人擒贼,遂而延期,亦不算我之篱扯谎。”
稳妥起见,之篱重又回到狄崇海那片山野,召唤出祥云飒秋风,从北坎神皋启程,返去钟鹛。
之篱避开耳目,潜入自己的卧房“露篱子”,将《成长录事》藏进衣柜与墙角夹缝中的岩壁内,而后沐浴更衣熏香,前去参拜箬竹。他将至天突殿,转角处适遇烟儿“呼”地飞来撞上他头顶。“哎呦!”烟儿晕着晃着脑袋叫着,正了正神,惊喜问道,“之篱,你几时回来的?”之篱笑道:“我方回来,恐怕一身俗气污了师父清心,特回房净沐熏香,再去拜见师父。不想,匆匆过,竟撞到烟儿师兄,之篱罪过!”烟儿笑道:“本非之篱之过,乃是烟儿性急鲁莽,误撞了之篱师弟才是!”之篱笑问:“烟儿师兄何故形色匆忙?”烟儿笑答:“之篱,你可听我说,我们钟鹛这厢愈发热闹了!”之篱不解,再问:“哦?热闹从何而起?”烟儿答道:“海叶回来了,还带了位极惹人怜爱的女孩儿,正在水突殿内面见箬竹师父。烟儿方才听竹慈提起,特赶去瞧呢!”之篱笑着抚烟儿头顶的竹突,说道:“既如此,我之篱也同师兄凑个热闹去!”
渐近水突殿,之篱忽觉气味有疑,细想来,大惊而疑。及至殿门前,他顺着门隙一窥,暗叹道:“果然!”他轻声对烟儿笑道:“烟儿师兄且先入内!之篱忽然想起为师父、师兄带了礼物,方才换衣,搁在卧房,此时去取。师兄先别提我回来之事,之篱欲给他们惊喜。”烟儿斜着二目,说道:“之篱,你好不偏心!可为烟儿备了什么礼物?”之篱又摸了摸烟儿脑袋,笑道:“那些东西,你一只鸟儿要了无用。待我亲为你摘取甘美果子,那才是真正待师兄好!”烟儿听到吃食,咂咂嘴,跟之篱互使个眼色。之篱退回,烟儿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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