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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安每过一旬都要去丹房帮忙炼丹,说是炼丹,实际上就是一些辛苦杂事,可因为炼丹是要紧事情,不是从小长在山里的道童是不能沾手的,而那些被选中的道童,因为每日忙于修炼,也不干这种事,自然落到了岁安这些修行进度缓慢的少年道人身上。
岁安笑了起来,道:“不辛苦,我还学了很多东西呢。”
雪脂没好气道:“学了有什么用,白骨一埋,就什么都没有了,根本没有用!”
岁安双手放在脑后,往后一躺,道:“可炼出的丹能帮到很多同门,怎么会没用呢?”
雪脂忽然有些生气,道:“我不理你了。”它忽然一窜,化做白影一道,进入了林中,身后传来了几声岁安的呼喊也没理会。
岁安有些无奈,他怎么会不知道长生的好处,可是每年那么多道童入道院,都在寻求一个机会,他上去了,别人就少了一个机会了。
他躺在那里,看着蔚蓝天穹上的悠悠白云,再等等吧。
下来数月间,岁安往返于草庐与丹房之间,因为丹房事多,每次都匆忙来回,有时候还需抄写一些文书,整理一些案卷。
这日,他带了回来一张舆图,上面有着各地的具体灵药所在,不但包括了这一片大泽,亦是包括了北边洲陆周围一大片地界。
这还不算,舆图之上还标注了山下各处妖魔的巢穴洞窟,还注释了有哪些地方需得避开。
雪脂看到了这舆图后,忽然紧紧盯着某一处,低声道:“祖地,长生药……”它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庐舍之外,心中有了某个决定。
半月之后,一支下山采药的队伍正是准备下山,为首道士对一行弟子叮嘱道:“如今山下可是妖魔横行,就算道院时常清剿,可也只有大路太平。这次去往深山采药,你们都要小心。”
那些随行道士都是一齐称是。
那为首道人又道:“不过你们不用太过担心,我前几次下山,听闻各处都有道观建立,还从西面来了不少上修,移除这些妖魔的时日也是不远了。”
雪脂在他说话的时候,趁人不注意窜上了飞舟,并往一个角落一钻,它自己也没注意,上舟的时候,爪子上有符箓闪烁了一下。
未有多久,飞舟飞腾而起,穿云渡空而去,大约半日之后,在某一处落停下来。
雪脂趁着诸人下舟,也是跃跳了下,辨别了下方向,就往某处飞快奔去,因为速度极快,身影化成了一道白影。
它查看过舆图和来往舟队的路线,飞舟只会在此停留三天,所以它必须要在三天之内赶了回来。
奔行一天之后,它来到了一座乱石堆叠的山丘之前。
看着眼前的景物,它既是感到亲近,又是感到畏惧。这是它这一族的祖地所在,因为被外敌攻破,族人俱被抓走,它当时因为贪玩在外面,这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尽管这里看去荒废了许久,早已无了生机,可它仍是保持警惕,伏低身子,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的在这里迈步。
祖地这里有一种宝药,名唤长生草,它记得族老曾提过一句,哪怕是修炼之士服食下去,亦能增百年阳寿,这东西肯定能帮到岁安。
它也不怕外人拿去,因为这长生草十分不起眼,族人不怎么看重,外人也无从知晓。
在找寻了半日后,凭着对祖地的熟悉,它看到了一株青翠草株,不由眼前一亮,欣喜窜行上前,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忽然眼前景物大变,它见自己陡然出现在了一座阴森洞府之内,它不由一惊,浑身毛发乍起,
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好像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可又辨不清声音来处。
这时一个空洞声音传出,略带失望道:“我道是谁人入了迷阵,还以为今日能饱腹一顿,原来只是一只小狐狸?这个头也太小了。”
又有一个阴诡之声慢慢道:“罗兄看错了,这不是什么小狐狸,而是一头长生狐。”
“长生狐?”先前那声音之中露出些许惊异:“哦?现如今还有长生狐,稀奇。我以为早就在八部撤走的时候给捉干净了呢。”
这时第三个声音响起,透着一股尖锐刺耳之音,道:“虽是长生狐,可是也太小了,就算炼药也不过增寿百数十载而已,鸡肋罢了。”
那阴诡声音道:“那不见得,你们看它的爪上,那是溟沧派出入大阵的符印,应该是溟沧派某个道士豢养的灵兽。”
“这溟沧派的灵兽?”那语声之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丝惊恐,“溟沧派有修道人在附近?”
此语一出,周围一时噤声,那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也是停了下来,仿佛被溟沧派之名给震慑住了。
雪脂心中又是害怕,又是茫然,它在山中多年,接触最多的只是岁安,而且一直住在山腰的道院,从没听过什么溟沧派之言。
它大胆看去,见看着隐现出几座雕像轮廓,有凶狞蝙蝠之像,有暴虐猿猴之像,还有残恶蟒蛇之像,那些声音都是自雕像之上传了出来,另有一些则是隐藏在阴暗中。
自那暴猿之像上传来的阴诡之声笑了一下,道:“诸位何必慌张,溟沧派那些上乘修士可看不上这头小狐,那些小道士却也不见得能认出,多半不受重视,只是当寻常灵宠豢养,要不然也不会孤零零跑到这里来了。”
那凶蝙之像出声道:“倒是有理。”又道:“慢来,若它是长生狐,跟着某个溟沧弟子,那让它潜伏下去,或许能探问到君上的消息。”
那蟒蛇之像道:“君上早是被……”
“住口!”
凶蝠之像厉声一喝,道:“君上何等神通,又是不死不灭之身,又岂会败亡?如今不过是受困而已,身为臣下,我等该当思谋将他救出。”
“靠一头长生狐么?燕兄有些异想天开了。”
凶蝠之像道:“那就要靠李兄了,我记得你们猿部有心猿之术,可代其神智而用,是否?”
猿猴之像悠悠道:“此术施展倒是不难,只我正身不在此处,那最少需用二十一日功夫,这时日太长了,即便到时候这小狐狸归山,溟沧派也必然起疑。不过两位若能帮忙……”
凶蝠之像毫不迟疑道:“李兄需要什么,我等尽可帮忙。”
猿猴之像道:“那就无有问题了。”
雪脂听着他们对话,心里畏怯,不停倒退,可是这时听得一种奇怪声响,身躯一僵,就慢慢倒在了地上,浑身变成了雪玉一般,片刻之后,一道火圈全它封闭了起来。它感觉自己的心不断下沉,自己也是在逐渐融化,意识更是逐渐远去。
正迷迷糊糊之间,耳畔听到了焦急呼喊,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雪脂!雪脂!”
它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少年道士的脸庞,它虚弱的道:“岁安,快跑,有妖怪。”随后再度昏阙。
恍惚之中,它感觉自己好像似在乘云飞渡,待下一次清醒过来后,它发现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庐舍之中,灿烂的阳光照进来,像是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岁安正抚摸着它的背,眼里满是关切,惊喜道:“雪脂,你醒了?”
雪脂也是同样欣喜,可忽然间,它又莫名有些心慌,带着几分侥幸问道:“岁安,我昏过去过去几日了?”
岁安想了想,道:“有二十日了,你放心,那日我拜托陈师兄来寻你,妖怪都解决啦。”
“二十日?”雪脂心中一沉,过了一会儿,它低声道:“岁安,你不问我为什么偷跑下山么?
岁安笑道:“雪脂下山,就一定有下山的理由。可我知道,雪脂真要离开,一定会我告诉我的。”他看了看外面,道:“雪脂,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我在丹房那里我还有事,去去就回。”
雪脂乖巧点头,待岁安走之后,它有气无力的趴了下来。二十多天过去了,它记得那妖怪说过,似乎不要二十天就能在自己身上种下某种法术,它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控制,是不是要和岁安说。
可是如果说出去,岁安帮助了自己,那会不会妨碍到岁安在门里的修行?
或许……
它眼神产生了些许变化,似是做出了某些选择。
许久之后,它自软垫上支撑而起,跑了出去。
出了庐舍后,它似是漫无目的的在山林中窜行,最后来到了岁安经常去的高崖之上,并来到了那座石龛之前蹲下,并学着岁安拜了几下。
少时,陈师兄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道:“你在找我?”
雪脂转过身来,看见陈师兄静静站在那里。
这一位的气息如同幽深林海,高冷清寂,尽管它跟着岁安见过多次,可每次都不感到亲近,反而满是敬畏,而这一次,它却是鼓起勇气,道:“陈道长,我有事,是关于岁安的……”
陈师兄平静道:“你说,我在听。”
半天之后,岁安回到了庐舍中,见雪脂在那里呼呼大睡,脸上浮起笑容,也是去了蒲团上盘膝而坐,放心入了静定。
许久之后,雪脂睁开了眼眸,它望着正在修持的岁安,起身走到了他身前,朝着他的面孔吐出了一口氤氲白气,轻声道:“岁安,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日,我说过一定会还你的,希望你能好好修持下去,不负长生。”
它倒退了几步,慢慢退出了庐舍外,门帘之上,它的影子从一头小狐变成了一个少女模样,似回首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岁安自定静之中醒来,他感觉心神身躯从未有过的清灵舒畅,久久未曾叩开的门关似乎一夕之间就近在眼前,不由疑惑不已。
他看向一边的蒲团,那里空空如也。
雪脂出去了么?
只是此时,他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朝着一边的时晷看去,心中一惊,他之定坐通常只是一个多时辰,然而时晷之期却表明他闭关至少已经三日了。
他起身掀帘出门,喊道:“雪脂?雪脂?”
可喊了两声,不得回应。
平日里只要他在庐舍这里,雪脂就从来不会离开,他陡然焦急了起来,疾步外出,四周找寻呼喊。
然而去了多处平日熟悉的地界,找寻了一圈下来,始终没有雪脂的身影,最后急急往高崖这里来,行到半途,却见山阶上站着一个挺拔人影,似正在等着他。
他怔了下,停步躬身一礼,道:“陈师兄。”
陈师兄点点头,道:“你跟我来。”
岁安虽然心下很焦急,可也没有违背陈师兄的意思,吸了口气,道:“是,师兄。”
陈师兄带着他来到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山亭之中,这里恰是直面外间大泽,更有山风徐徐吹来,拂动二人的衣衫袍角。陈师兄走到了栏杆之旁,道:“你是在找那头小白狐么?她已经下山了。”
“下山了?”
岁安一愣,不解道:“为什么?”
他心里既有些失落,又有些不解,忍不住道:“师兄,是不是山中容不下雪脂么?”
陈师兄摇摇头,道:“是她自己要求下山的,她中了猿妖的心猿之术,此术需要用那猿妖为种来解,可那头猿猴当日被我斩了,纵然无人施术之人,可不算根除,终究有隐患存在,心性有可能会出异变。她觉得自己继续在山上有可能会危害到你,所以将一口长生气渡给了你,自己下山去了。”
岁安怔道:“长生气?”
陈师兄道:“雪脂是一头长生狐,并非是妖,乃是世间精灵,常人服之能得长生,道人得之,最少能增寿百载,此精灵并无固定之形体,洲陆之上早年遍地妖魔,故是幻化成妖狐模样,我也未能认得出来,只是察觉到它身上清净之气,故当日才允许它留下。”
岁安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感觉,道:“师兄,雪脂它……”
陈师兄道:“长生狐为长生而生,若是给人了渡去了长生气,那么自身寿数便就不长。”
他看着岁安,“这是她的选择,她让我不要告诉你,不过你为当事之人,应当知晓此事。因果既得,也当由你自己去解决。”
岁安低下头想了想,又抬头道:“师兄,雪脂还有多少寿数?”
陈师兄道:“她虽将自身精气给了你大半,但她功行不深,给不了所有,剩下还有点寿元,以我观之,不会超过四十载。”
岁安吸了口气,道:“四十载么……”
陈师兄看着他道:“岁安,你天资本是不差,心性又符我玄门真意,然则却少一股奋争而上之意,处处谦逊礼让,可有些东西是让不得的,而如今,你不止自己,更有他人寄托予你的长生之愿,未来的路,你又当如何选择呢?”
岁安默默站着,没有说话。
陈师兄走了两步,身影转向亭外,道:“如今洲陆内外妖魔遍地,祖师尚在,可保道院无虞,可祖师又岂能护我等千秋万载?这条路终究还是要靠我等走下去的。”
岁安看向外间,神情之中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认真,慢慢说道:“师兄愿我长生,我便长生,雪脂托我长生,我自不负之。我之长生非为我己,而是一众愿为长生之人。”
陈师兄道:“当下之时,天地翻覆,劫数丛生,一人可以兴道,一人也可以亡道,此辈于己可得长生,于后人则可传万世之法,我期望岁安你也能做到。”
岁安望向他,道:“师兄,为什么是我?”
陈师兄没有回答这话,而看向大泽之外,道:“还记得那日那道撼动洲陆的光芒么?”
岁安想了想,记起八年前的那一幕,至今印象深刻,道:“记得。”
陈师兄道:“那只是一剑。”
岁安惊讶道:“一剑?”
陈师兄道:“那一剑斩出,将中柱和东离二洲就此斩断,我等所感,不过是剑下余威罢了,此便是修道人之能,足以翻天覆地,倒转阴阳,有朝一日,你也可以做到。”
岁安想起那一日的景象,又想到那只是一剑之威,心中不觉震撼,久久之后,他压下心绪,道:“师兄既然说我可以,那我一定是可以的。”
远空一声鹤唳传来,一只仙鹤掠过大泽而去,而茫茫大泽将穹宇云涌、巍峨山岳皆是倒映其中,波浪缓推之下,一时似是天地俱动。
山中无岁月,三十载一晃而过。
岁安自那里回山之后,每日用心修持,他的功行增进不疾不徐,看着缓慢,可是在不知不觉间逐渐超迈了一众同辈,并且似无止境一般坚定向上迈进着。
这些年来,他下山多次,也与诸多妖魔交手斗战,在诸派之间闯下了偌大名声,然而他四处寻觅,却始终再未见过雪脂的踪影。
这一日,他又一次往昔日所居的庐舍中来。
这些年来,他偶尔会回到这里,回忆少时与雪脂相处的那段时日,三十年过去,可这里依旧未变。
只是这一回,方才行到庐舍之前,却是见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站在那里,他心头一震,脱口道:“雪脂?”
那女子身躯微颤,亦是轻声道:“岁安。”
岁安在见到她一瞬间,立时明白了所有,他叹道:“是了,原来你一直在山上,是陈师兄遮掩了你的形迹吧?我道怎么都找不到你,可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女子解下了自己的面纱,露出一张清丽脸孔,只是三十年过去,如今她已是满头华发,而岁安还是一如三十年前。她道:“我老了,岁安,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岁安凝注着她,目光须臾不离。他能感觉到雪脂身上的元气已尽,可此刻的他,尽管修炼成了一身堪称了得的神通功法,可对此仍旧无能为力。
雪脂语声轻柔道:“岁安,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我想你也一样,当日我记得你和说过,你喜欢这山水,喜欢这草木,那么我就化成这山,化成这水,你有什么话就都能和我说了……”
她转过身去,在一块石上坐了下来,回首对他轻轻一笑,一缕烟色蔓延,再是退去,渐渐化变成了一石像。石像双眼之中有泊泊清泉流淌,一直流到了下方的大泽之中,那仿佛是泪水,然而那声音却是叮咚活泼,一如当初见时的那道清澈溪流。
岁安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出声。
陈师兄自竹林之中走了出来,他看了眼那座石像,道:“岁安师弟,你想救她?”
岁安坚定道:“我会找到办法的。”
陈师兄看着他道:“逆转生死,除非你能飞升了道,才能还了这份因果。”
岁安转身而行,一路来到了那座高崖之上,行至那座石龛之前,俯身三拜,并道:“弟子岁安,恳求恩师传下大道!”
半晌,一飘渺宏声自从九天之上传下,道:“弟子岁安,入我门下已有三十载,而今历练有成,当赐道号‘元中’,自今日启,可修行北冥真水。”
岁安再是一拜,而当他再度起身之时,顷刻之间,已然是从一个十五六的少年模样化作了一个二十余的年轻道人,他宏声道:“弟子元中子,拜谢恩师。”
他又对着跟上来陈师兄一礼,道:“稷梁师兄有礼。”
陈稷梁郑重还有一礼,道:“师弟有礼。”
而在这时,两人忽然听得阵阵龙吟之声传来,抬首看去,便见云穹背后,隐隐有一条忽隐忽现的魔龙之影在穿梭往来,并且传来了震动群山的宏声大音:“太冥掌教可在?贫道泰衡,前来访道!”
陈稷梁道:“元中师弟,且随我一同前去迎此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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