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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妃‘嗯’了一声,看了看李汨,又想了想,并未问过李汨就道:“请他进来罢,让茶房送些茶来罢了,也不必,只请人进来就是。”

李汨看了看红妃,并未避开去,而是走到了红妃院子里一架藤萝旁,那藤萝上挂了一串小灯,是琉璃灯球做的,十分可爱。每盏灯下垂下了一张月白色纸笺,上面写着一些不成章的诗词。

他好似对这个忽然很有兴趣一样,只近前细看着。

这当口,小厮领了赵瑾进来。

赵瑾进来时,就看到了混身素素净净,脸上也素素净净的红妃。他原本有很多话想对红妃说,但看到这样的红妃,忽然就有些说不出了。

虽然一直都知道,这位红极一时的年轻女乐与别的女乐不同,她没有纸醉金迷,没有物欲横流,她对于女乐奢靡的生活更像是冷眼旁观。但真正见到她比月光更皎洁,比兰花更幽静,是真正的国色不染尘,他也难免惊怔和堂皇。

她身上的一切让她很美,美的超出了一个界限,让他这个别有用心之人也为她倾倒,成为裙下之臣——他以为自己爱的就是这个,但他现在知道了,他不该爱这个,他应该痛恨这个。因为这样的话,他就真的不能有一点点期盼了。

哪怕是‘非分之想’呢。

“赵公子?”红妃看向他。

赵瑾不回答,只是停顿了一会儿,才忽然道:“师娘子,在下今日是来道别的流连京师已久,也该归去了,今日是来道别的。”

“情急之下,格外失礼,师娘子莫怪。”

“怎么会。”红妃说着客气的话。

赵瑾见红妃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就连那一点儿‘可惜’都恰到好处,就像他真的是他的熟人、半个客人。他要离开了,她理所应当如此表现一样。

赵瑾抿了抿嘴唇,终于道:“师娘子师娘子,听说在下与延庆公生的相似?”

红妃其实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延庆公’是在说谁,她当然知道延庆公是耶律阿齐,但在她这里,更多时候耶律阿齐就是耶律阿齐,并无其他前缀的身份、形容。所以说到‘延庆公’时,她总要反应一下,才意识到‘啊,说的是阿齐啊’,这样的。

等到反应过来之后,红妃好像第一次认真看赵瑾一样,好好打量了一番他,微笑起来:“生的有些相似,最大的不同大约是眼睛阿齐大约是有胡人血统,眼珠是琥珀一般的颜色,亮闪闪的。”

“至于其他的,确实很像。”

“那为何,为何师娘子不愿意亲近在下呢?”他明明是最像她所爱之人的人,在爱人无法相见相守时,聊做慰藉,不也很好吗?

“这可真是,赵公子此言实在太过了。”红妃专注地看着赵瑾,也是她第一次如此专注看他。她没有在他身上找任何人的影子,就只是看他而已:“赵公子休要折辱自己了,只因为赵公子绝类阿齐,奴家便亲近赵公子的话,赵公子算什么呢?”

“岂不是物件之流了?奴家这一生,最厌恨的就是旁人总把奴家做物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般事,奴家是绝不会做的。”

说到这里,红妃顿了顿,又微笑起来:“赵公子既然要归去,这便很好了,今后要好好生活,不要再亲近奴家这般贱籍女子不是我自怜自轻,而是奴家这般女子大都是只图你钱财,至于不图你钱财的,那就更糟糕了。”

“若不图你钱财,那边是除了钱财外,全都要,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下半辈子。可要了那么多,却没有可以回报你的。因为奴家这般女子一无所有,从身心,到一条命,都不是自己的。”

“多可惜,多亏本啊!赵公子是商贾人家子弟,该是会做生意的。”

红妃到底因为赵瑾那张脸触动了,如果真的只做寻常,她没必要这样‘交浅言深’。

赵瑾看着红妃,很想说,他宁愿折辱自己,叫她把自己当‘耶律阿齐’。哪怕知道那是梦幻泡影,也好过一无所有——和荒芜的人生相比,谁能拒绝一个美梦呢,哪怕那是梦。

他也有一种冲动,告诉红妃一切,从自己不堪的过往,到张采萍的安排,再到自己最初的别有用心。但这些,他都没有勇气说出来了,他忽然软弱地觉得,这样就可以了,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这个时候离开,像一个不得不归去的外地商贾子弟。他对她的喜爱与迷恋是单纯的,随处可见的,这样有朝一日她回忆起来,觉得那是温柔美好的也好,是烦人的也罢,是值得炫耀的资本也可以

赵瑾告辞离开了,仿佛游魂一般。临走之前他回头过一次,直直地看着红妃,像是要把这个女子牢牢、牢牢地刻在心里,刻在最深处,一辈子也不要忘。

看着他这样,红妃心里百味杂陈,既感动于人的真心,同时也有一份‘厌恶’——她知道‘厌恶’是不应该的,但她就是忍不住!这不是赵瑾的问题,是她自己的问题。如今在面对真心的爱慕时,她也难免生出‘厌恶’。

她那样讨厌这个世界,如此,对这个世界的爱也就很难完全接受了。

她会忍不住想,这些人爱她什么呢?特别是这些萍水相逢、相交不多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心底里有着怎样深重的怨恨与痛苦,他们更不知道她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加绝望。他们爱她如花容颜,爱她翩跹舞姿,爱她日益隆重的名声甚至因为有许多人爱她,所以爱她。

虽然爱她,但他们是不是心底里依旧当她是一件‘商品’呢?

每次有类似的疑惑,她都会觉得更加厌恶了讨厌你的人不理解你,伤害你,还不会难么难受,只当不存在就是了,反正世上也不会有人谁都喜欢。可要是口口声声爱你,心里也真的存着真情,这样的人无法接近你,甚至和你南辕北辙,那该怎么办?

连恨都不能痛痛快快恨,于是只剩下弱一些的‘厌恶’了。

李汨见证了全程,他想起了卢绍祯问他的‘你猜师娘子对这赵瑾是什么意思’——当时他根本没有回答卢绍祯的玩笑话,卢绍祯对红妃不够了解,所以这玩笑话半真半假,但他知道,红妃对那个赵瑾绝对没有分毫别意。

她不是那样的人。

但这个时候,明明亲眼见到红妃的冷淡与拒绝的他,却有些动摇了。因为冷淡与拒绝之下,她实在太温柔了。她将爱慕着他的年轻人推得远远的,因为她笃信接近自己会变得不幸她可不会对每一个人都如此。

静静的挺远,李汨的声音似远似近:“娘子对这赵瑾是何意呢?此人是真正绝似延庆公。”

以红妃和李汨的默契,话说到这里已经很露骨了,红妃完全明白其中的未尽之意。也正是因为明白,红妃只能无语地看着李汨刚刚的惆怅也好,厌恶也罢,一时竟都维持不下去了。

“相公相公说什么胡话?”红妃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轻巧一些,她道:“真没想到相公也会说这般不着调的言语,原以为这样的话只有会说呢。”

虽然这样说,红妃还是第一次将某些东西说的再清楚不过了:“没有,什么都没有,至少是不见分毫儿女私情的。”

月光皎洁而清冷,洒在庭院中,像清澈的湖水一般,红妃就是住在水府的洛神——也不是那么像洛神,她没有洛神那么大的排场,也没有那么多人崇拜,只她素素净净的一个人的话,应该是蚌女、螺女之流。

美丽、脆弱,一点儿也不强大,才会什么都身不由己。

“奴家对赵公子没有相公想的那些只是一张脸而已,有什么分不清楚的呢?若真分不清了,那是在折辱阿齐,也是在折辱我,折辱我与阿齐的年少情真。”她遇到耶律阿齐的时候还很早,耶律阿齐是个少年人,而且他的身份让他和世上的规则不亲近。他还没有学会将女子当成是物件,他还有人的本能,会没有任何杂质地喜欢她。

那个时候她也还没有对这个世界如此绝望——她那个时候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几年了,但到底一直生活在‘女儿王国’里,不算真正接触一些事。而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和亲身感受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可是两回事。

所以,他们当时能互生真情,能从内心里迸发出某种热烈的东西有一件事是真的,如果那个时候有个意外,红妃因为耶律阿齐的缘故丢了小命,她是不会后悔的。

“有些后悔。”李汨第一次说出‘后悔’两个字,后悔他没有更早走向红妃。如果是更早些时候,或许他是能得到如今得不到的东西的即使他真的觉得爱是他一个人的事,相爱才是两个人的事,现在这样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好的——他只是忍不住想,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机会,在她还没有真正绝望的时候拉住她,她现在会好一些,快乐一些。

他想她好一些,快乐一些。

是真的‘后悔’了,明明真要说的话,他确实比耶律阿齐更早见到她。

只是迟疑了一点点,然后就是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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