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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说,”徐覆罗若有所悟,“他量私田,拱卫皇权,招惹了地方豪右,这才遭遇不测,乃致音讯无?”
“哦?”谢皎眸珠一转,“你说说看。”
徐覆罗受人鼓舞,凝神闭目,身周风停水滞。
须臾脸旁细流微动,发梢挠腮,他睁开两眼,此刻四月十五夜。两浙路华亭西北方,淀山湖畔,南接山坳,两麓陂田挂霜。
月在高天,纤毫毕现。
乡邑捕事身朝坳外,抬靴回首,徐覆罗顺他目光望去:白坳之中,人面模糊不清,几名公差影影绰绰,在陂田上下穿行。
他举步近前,蔓草悉窣没脚,及至中年儒生肩侧,低头一瞧,字如端石,簿子上正写着:“淀山源、梨字壹号次、夏田,东至华亭乡善和里,西至大溪,南至白砂坡,北至淀山湖,随垅分水直上至鼋荡……”
“洪司录!”
儒生闻言昂首,公差沙沙的滑下陂田,前襟误惹桃花色。
春香仆面,徐覆罗朝后一跳,打个喷嚏,蓦然捂嘴,眼珠骨溜溜乱转。
“‘梼’字界碑,贰角四拾步,拾四亩多一些。”
洪皓依言落笔,冷冷道:“诡名寄产,阴然拒纳,占地惟恐不广,还敢说此田无税。”
公差叹道:“心太贪,腴人之肉,不愿割给瘠人之身。瘠人多劳无得,还要代纳腴人重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真没个活路。”
未多久,沙沙声一片,差役尽皆下坡,聚拢在洪皓周围,次第禀明淀山湖方隅所植。
他们谈论的“田主佃农”“赋役不均”之属,字字清楚明白,叵耐听到脑里一团乱麻。徐覆罗不甘心地咂下嘴,只好搔搔头,抽身踱开。
云过山坳,地面大鲸徐徐北游,他追鱼踩尾,在杂菽间自由跃跳。
穿堂风一扫,冷溪叮咚作响,溪边半泅着碎瓦片。海棠衫女子弯腰拾瓦,斜斜一投,削几下就淹没在茫茫草浪,惊起三两只咕咕叫的栖鹃。
远处赵别盈,横竿溪口,背影不为所动。
月下海棠回头,杏眼菱唇,额间一点淡淡红痣,百无聊赖道:“怎么是我?”
“江湖女子,你先充数。”徐覆罗撺掇哄她。
谢皎略一踌躇,啧的一声,便是应肯。
两人屏息往赵别盈钓处潜去。徐覆罗颈后发奓,只觉此举荒诞至极,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奇妙。
一颗流萤滑过,长弧翠绿,山坳风盛,麓间波涛淜湃,吹落一地玉河沙。
……
……
玉沙簌簌下落,由足至首,罩成一个人形,神清骨益清。
大鲸曳尾,烟萝被风散去,云破月出,天地一片清霁,玉胎便在这时落成。
银鱼出水,拱跃半空。
草浪窸窣北流,谢徐二人停在三两丈外,一时拿不定主意。半晌,徐覆罗使气音,低低示意道:“你看,是直钩。”
钓钩戏鱼,直勾勾甩脱鱼吻,白针熠然,断寸长月光,一并随鱼抛在涧上。
溪谷两侧山头奇秀,地灵水活,是从淀山湖引出,泽沃山坳良田。涧口盘卧巨石,赵别盈独踞其上,背对二人。
银鱼抖尾,泼了大珠小珠,离他不过咫尺之期。而他入定一般,气息弗乱,石面长影一躲不躲。
“不对,”徐覆罗停脚,捏颔思索,蹙眉道,“有诈。”
“何以见得?”她瞥他一眼。
徐覆罗抱肩细捋,“照你说法,赵别盈乃宗室子弟,迄今二十五岁整,方满一双十二支,一载有余,比你我大不了几岁。去年春天,获贡士出身,因授秀州嘉兴县丞一职,也算腹中有些笔墨。”
他话锋一转,“不过嘛,你也明白,宗室的磨勘考状,就是个玩笑。只要他无功无过,很快便能回京,升任京朝官,擢入秘阁履新。下半辈子无非做个清贵闲人,整日掌藏修书而已。”
“我不明白,哪里有诈?”谢皎同样抱肩,转回目光,细细端详石上人。
“宗室之人,自幼进宗学读书,倘若小有所成,施展到地方衙门,那便是孙通判口中的‘逸群之才’。他能开淤江,拆账本,分摊税由,差人步量田地,夙兴夜寐,说明心中很有一番筹谋,远非坐吃祖荫的跋扈之徒。简而言之,是个人上人。我徐覆罗见了他,也要夸一句佩服,我是自叹弗如。”
谢皎挑眉,端正肩身,认真地看他一眼。
“新官上任三把火,赵别盈量私田,下一步往哪里走?定是归田于湖,好治两浙连年水旱之灾。否则粮米断供,要出大乱子,动摇国朝根本。”
徐覆罗神贯注,话又一转,“问题在于,两浙田地,皆为私田,说还湖就还湖,乡野豪强雄踞一方,虎口弃肉,谁能轻易松嘴?天高皇帝远,就算他姓赵也不好使。”
谢皎若有所思,“两浙靠海,盐枭啸聚往来,联纵东南沿海诸路,就算地方官府也莫可奈何。田主豢养盐帮门客,兼以拒税不纳,蛇鼠一窝,抱成一团,亦非鲜见之事。”
“惹了地头蛇,招致报复,看似合情合理。”他咂摸着摇头,“可我再想,始终有一处不对,一开始就受人引导,险些思入歧途。”
徐覆罗慢慢举臂,指向正前方的须弥座一人。
“你莫忘了,宗室之人,无功无过方为正道,破锥实乃大忌!投胎青云,本能坐享富贵,平生快活胜过官家。若真是性情中人,他行这些事,木秀于林,无裨其身,吃苦流汗,究竟图得什么?”
……
……
前面不当真,直到他说这几句,谢皎才真正上心。
从后望去,短短数步开外,赵别盈披发满背。他左臂撑石,右膝曲起,右臂横于膝上,钓竿竖握手中,背影一派自在坦然。
神佛有百相,谢皎一眼便认出,此乃佛教中的“自在坐”。
觉者须弥台观潮,见山仍是山,见水还是水,人静潮动,两相谐宜,一颗摩尼珠,光华淡澈,天地间收放自如。
乌衣子弟,身有庄周气,却又能守定心,不失放浪形骸之逍遥,其人性情可见一斑。
她心中微微一动,如被蜂叮,当此清夜,莫名想起苏东坡旧偈: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你有何恨,如何若无其事?”她心道,“你究竟,在钓谁呢?”
谢皎好奇难耐,不知因果,很想同他会一会,交手乞见真章。
“瑚琏之器,藏在一隅,终究太可惜。不如大展其才,造福一方,这有甚好忌讳的,”她开口道,“三大王不是照样独秀于林,不热闹不成活么?”
徐覆罗翻白眼道:“他还真没忌讳,你也不看他爹是谁,龙生龙,是添老子颜面!换诸赵别盈,就叫怀璧其罪,比干七窍玲珑心,何用之有?百无一用,纣王一口吞了!”
乍闻此言,谢皎盯着他,目不转睛,一眨未眨,少顷道:“你怎么了若指掌?”
“五服内外,宗室子成千累万,三大王发的哪门子善心,偏惦记这一位族兄的安危?”徐覆罗浑然未觉,信誓旦旦地拍胸脯,终于一口道破,“依我之见,除非他是自己人,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
她长长的哦一声,佯作恍悟,竖起大拇指,夸道:“有两把刷子嘛。”
他见谢皎轻佻,难能取信,急得直比划,左右开弓,低嚷道:“还不懂么?赵别盈是凿子,咱们是锤子,我是大锤,你是小锤。砰!咔!砰!咔!”
谢皎淡笑一句,肘捣徐覆罗,兴致颇浓道:“你说,他和三大王,谁更厉害?”
“地头蛇更厉害!”徐覆罗没好气,“三大王真想动两浙,那赵县丞的失踪,决计没有这样简单。田主豪强不过表面,皇城司真正要查的里子,恐怕还是应奉局。”
谢皎颔首道:“确实如此,应奉局尾大不掉,孙兄当初代赵别盈述职,也本是为述花石纲之事。”
思及至此,两人心头齐齐一跳,相顾无言,直想到最坏的可能,须臾异口同声道:“东南小朝廷!”
……
……
话既出口,徐覆罗登时寒毛奓起,激得两脚一蹦,左窥右顾,只觉暗处长满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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