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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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p>

细密的雪花洒落在屋顶, 簌簌无声。</p>

书房内灯火通明，薰炉里升起烟水一般的雾气，温暖如春。</p>

“家主大人，少家主从北疆回来了。”</p>

夜枭走进来回禀。</p>

姜原眉眼低垂, 正在提笔回信, 停也未停，“人在何处？”</p>

夜枭微微顿了一下：“别院。”</p>

姜原手里的笔顿住了, 他抬起头：“你再说一遍？”</p>

他的气度一直温雅出尘, 即使是在极怒之时，也难得有此时这样冰冷的眼神。</p>

夜枭暗暗叹了一口气，回答：“少家主一回京, 便打马直接去了别院。”</p>

“好, 好, 很好。”姜原慢慢地道，“从北疆来回，还赶得上和麟堂生徒一道返京，咱位这位少家主还真是马不停蹄, 风雨兼程。”</p>

他说着，用力地掷下笔, 起身。</p>

“去别院！”</p>

夜枭立即跟上，姜原回头, 冷冷地道：“去寻一条结实些的鞭子。”</p>

夜枭应命：“是。”</p>

只要姜原愿意, 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姜家暗卫的眼睛。姜安城明面上是带麟堂操练, 实际上人去了北疆, 而去北疆又明显是为了花仔，这点已经触到了家主大人的逆麟。</p>

夜枭甚至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姜家养着的御医一道带上。</p>

这个夜晚，怕是要见血了。</p>

然而他们刚踏进别院大门, 便闻见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味道。</p>

夜枭更早反应过来，迅速挡在姜原身前：“家主大人退后，这是石脂水！”</p>

姜原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异常苍白，眼眶绽出了血丝，他一把甩开了夜枭，直奔气味传来的方向。</p>

那是西厢房。</p>

姜安城的别院一反姜家主府的奢华峻丽，修建得十分古朴清雅，房舍不多，西厢分里外有三间，与大厅隔了半间庭院，以及一片竹林。</p>

姜原穿过竹林下的小径，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人们正在往墙上泼石脂水，桑伯手里举着火把，站在姜安城身边。</p>

姜安城站在火把旁边，但火把好像无法照亮他，他身上还披着黑斗篷，整个人像是已经与黑暗融成了一团。</p>

他的兜帽未卸，遮住了大半张脸，火把的光芒映出他挺直的鼻梁，以及鼻梁下微微干裂的唇，衣袖袍角俱是风尘仆仆，哪里还有半分像名满京城的第一贵公子，分明就是个风尘仆仆的落拓浪客。</p>

“阿城！”姜原一声断喝，“你想干什么？！”</p>

姜安城缓缓转过身：“父亲。”</p>

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姜安城的声音沙哑至极。</p>

他抬手接过桑伯手里的火把：“还请父亲稍候，我把此事了结，便来向父亲请罪。”</p>

“你给我过来！”姜原的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怒气，“你若是敢做蠢事，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p>

“父亲这是在担心我么？”姜安城道，“父亲请放心，我知道我是姜家少家主，行事自有分寸。”</p>

他说着，举着火把，走向厢房。</p>

厢房上着锁，墙上已经泼满了石脂水，散发着浓重的刺鼻气味。</p>

这是他方才亲手锁上的。</p>

屋子里收着花仔用过的一切，书册笔墨、被褥衣物，还有几坛芙蓉酿。</p>

以及，无所不在的、花仔的身影。</p>

这些身影虚幻极了，一个个在虚空中冉冉出现，又悄悄消失。</p>

她坐在书桌前写兵论，永远是半歪着脑袋半扭着身子，行不端坐不正，纸团扔了一个又一个。</p>

看她是否认真，他甚至不需要抬眼，只看她有没有坐在位置上扭来扭去，就知道她的心思到底在哪里。</p>

就在那张桌上，红灯笼的光芒从窗外映进来，室内像是披挂上了无形的红色喜绸。他看到自己端着酒杯，凝望着面前的花仔。</p>

——“你知道两杯酒还有旁的喝法么？”</p>

——“什么喝法？”</p>

交杯。</p>

这是一个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答案，也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隐秘愿望。</p>

姜安城望着门，缓缓举起手里的火把。</p>

花仔的出现，已经是上天给他枯寂人生中添上的一笔亮色，他若还想再奢求，未免太贪心了。</p>

到此结束吧。</p>

这趟北疆之行，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大的放纵。</p>

一切该了结了。</p>

火把落地。</p>

“轰”地一声响，火舌沿着石脂水的浸润，狂暴地吞灭了整间屋子。</p>

天空上的雪花还在细细飘落，尚未落地便被火舌舔净了。</p>

姜安城缓缓转身，任大火在背后熊熊燃烧，他解下了斗篷，在姜原面前跪下：“儿子有错，请父亲责罚。”</p>

火舌狂肆，猎猎燃烧，如一头狂暴的巨兽，而姜安城跪在地上的身影笔直冷硬，像是亲手放出这巨兽再一举将它毁灭的人。</p>

姜原伸出手，托起姜安城的下巴，火光映在他的眼中，像是往里面映入一点妖异的色彩：“阿城，告诉我，亲手毁灭自己心爱的东西，是什么滋味？”</p>